江南,揚州。
巡鹽禦史林府的當家主母賈夫人賈敏一病去了,整個府裡正在淒淒慘慘地辦喪事。
送完了今日的最後一位客人,林如海就是再八麵玲瓏也覺得有些疲累,但今日是妻子的二七,他和妻子恩愛一場,想著即便不能連著守四十九天,這逢七的時候,還是得為妻子守一回的,於是支撐著回到靈堂。
女兒林黛玉正跪在妻子靈前,一身素服,形單影隻,身形瘦小,仿佛隻要一陣不大不小的風,她就能當場跟著母親去了。
林如海忍不住悲從中來。
黛玉感受到了身後的氣息,轉頭,紅紅的眼睛看著老父親,竟然說的是:“今夜我來守靈吧,阿爹已經連著小半個月沒有好好休息了,身體怎麼吃得消?”
才送走了一波客人的林如海眼眶又紅了。
“玉兒。” 按下了心頭的痛心,也按下了逢七的日子好好陪一陪妻子的念頭,林如海伸手去摸黛玉,柔聲道,“那些都是做給活人看的,起來吧,你阿娘不會介意的。”
黛玉沒動。
林如海聲音更溫柔了幾分:“玉兒,你這個樣子,就是你阿娘回來看了,也不會放心走啊。”
黛玉低頭,小姑娘家家的還沒那麼講究儀態,眼淚又已經到這兒了,便輕輕吸了吸鼻子,可還是沒有控製住,羽睫一動一動,兩滴淚水便盈了出來。
林如海唏噓一聲,過去抱起了閨女,閨女掙紮了兩下,但終究沒能扛過成年男人的力氣,林如海穩了穩抱著女兒的臂彎,轉身往書房去了。
林如海今年四十出頭,去年才被天子點了巡鹽禦史。
這個差事正五品,高,也不高。
高在密折專奏,在掌握全國十分之一的稅賦,所謂“權力是離權力中心最近的距離”,林如海一份密奏上了京,就是巡撫和總督也得提心吊膽,就這都不叫簡在帝心,彆的官員該去上吊了。
不高在……區區五品,誰也不能捏著鼻子說這是高官啊。
這是禦史的常態,監察工作嘛,已經占據了可以打小報告的關鍵職能,要是品級也高得不行,彆人就不用過日子了。
而自從去年林如海到任,先是死了兒子,然後死了妻子,到得如今,黛玉已經是林如海唯一的親人了。
抱著懷裡香香軟軟的女兒,一路回到了書房,林如海寬大的書桌上擺了兩封書信,看封皮,一封來自大內,一封來自妻舅。
吸了一口氣,仿佛給自己積攢了些麵對現實的勇氣,大內的信不能亂來,林如海拿起那份來自妻舅的信,遞給黛玉:“阿爹累了,玉兒給阿爹念念。”
黛玉點點頭,不疑有他,將信拆開。
信裡寫,賈敏死了,賈老太君的心都要碎了,哭暈過去好幾回,醒過來後一邊哭敏兒,一邊哭黛玉,當然也沒忘了罵林如海,我好好的女兒交給你,你看看你都乾了什麼事!
信裡情真意切,滿滿都是舐犢之情和悲痛欲絕,對黛玉的關心絕不似作偽,黛玉念到一半,眼淚就和斷線的珠子一樣,再難成言。
林如海見黛玉讀不下去,也不強求,女兒本就在他懷中,他攬了默然流淚的女兒,拿了剩下半截兒的信,兩眼掃完,然後長長歎了一聲。
信裡除了表達一下悲傷之外,還說,賈敏一死,黛玉沒有什麼女性長輩教導,屬於“五不娶”裡的“喪母長女”,這於她的將來,可怎麼好呢?
所以,依老太君的意思,等賈敏的喪事了了,林如海便送黛玉進京,由老太君教養,回頭說親事時,也不會被人挑了什麼去。
這話讓林如海猶豫了起來。
他倒不是揪心什麼勞什子“喪母長女”,這在已經滿頭官司的林如海這兒連個膿包都算不上。
更要緊的問題是,黛玉再留在揚州,保不齊什麼時候就要步了妻子和兒子的後塵。
可是去榮國府難道就是什麼好事了?
今上不喜歡寧榮二府,寧榮二府覆滅是旦夕間事!
也不用琢磨什麼想個辦法彌合今上和賈家的嫌隙了,沒有一點彌補的可能——嫌隙在今上奪嫡時,寧榮二府先站太子,後站八王,很是給今上帶來了一些麻煩,這仇山高海深,今上若沒登基倒還罷了,既登了基,讓你賈家討得了好,天子的麵子往哪兒擱?
就憑這個前科,寧榮二府的破落也就是這麼幾年的事,端看太上皇什麼時候龍馭賓天,就這麼個榮國府,老夫人教養黛玉倒是無妨,隻是由老夫人給黛玉找一門親事,能找什麼好的?
但話又說回來,不指望榮國府給黛玉找一門好親事,隻借老太君的名字把黛玉“喪母長女”的事情遮掩過去,黛玉的夫婿還是自己找……
林如海動了心,看向黛玉:“玉兒,想去京城麼?”
黛玉哭完了,擦乾眼淚,也在林如海懷裡看完了賈老太君的信,聽林如海此問,當然是搖頭:“我想陪著阿爹。”
小小的人兒說不懂事,也不懂事,說會察言觀色,那功夫也是頂尖:“阿娘病重時,曾經拉著玉兒的手,說,阿爹總是一心撲在公事上,忙起來廢寢忘食,一點不顧惜身體,倘若……倘若阿娘什麼時候不在了,玉兒要代替阿娘照顧好阿爹,催著阿爹記得好好睡覺好好吃飯。”
聽著小姑娘嫩生嫩氣的話,林如海才壓下去的悲傷又湧了上來,痛得心裡都在滴血,再是男兒有淚不輕彈,也落下了兩滴淚水。
黛玉便拿出了小小的手絹,輕輕去擦林如海的眼淚:“阿爹不要哭,阿娘活著的時候就老是哭,哭著哭著身體就壞了。”
女兒越是懂事,林如海越是覺得這日子簡直沒法兒過了,彆過頭去,狠狠控製了一下淚水。
說真的,林如海究竟是探花郎,真想壓著黛玉去京城,都不用過腦子,張口便能有一篇“汝父年將半百,再無續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極小,上無親母教養,下無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減我顧盼之憂,何反雲不往?”的大道理。
但是,林如海看向女兒,小姑娘眼中全是擔心,那種……如果我不好好看著父親,是不是有一天父親也會和母親一樣,說撒手就撒手了的擔心和濃重的不安。
雖然有親戚關係,但她其實不怎麼認識京中的外祖母,讓她一個小小的人兒去一個滿目都是陌生人的地方,也確實……很殘忍。
何況,林如海也是真的不舍得。
“我再想想。”林如海吸了一口氣,並沒有把話說死,隻柔聲道,“玉兒先回去歇息吧。”
黛玉再是從小早慧,對政局的把握也差點意思,林如海一點口風不露,她自然不可能洞悉林如海動了送走自己的真正目的,自然也不可能明白自己要怎麼做才能打消父親那個把自己送走的心思。
沒想清楚,索性就不做,隻乖乖點頭,從父親膝蓋上跳下來,對父親行過禮後,才回自己房間。
林如海長出了一口氣,這才拆起了來自大內的書信。
其實他大概能猜到信裡寫了什麼。
他自到江南以來,鐵麵無私得讓人害怕,鹽稅的成果當然是可觀的,一個月前才往京城送了兩船滿滿當當的白銀,解了京城的燃眉之急,無論是朝廷的戶部還是宮中的內庫都得念他這麼個好兒,這必然是皇帝寫的嘉獎信。
也是某種程度上的,皇帝準備不再介意他這麼個榮國府女婿的身份,正視起他十八歲便考上探花的價值,準備把他當自己人培養的信號。
要是再有什麼內容的話,皇帝知道他死了妻子,多半還有幾句寬慰,但也最多如此了,總不能前腳才死了老婆,後腳就給人家張羅續弦吧。
可林如海是萬萬沒想到,信中,皇帝還有個提議。
皇帝希望林如海送女兒去京城,由他來照看,以保全林如海最後的骨血。
就此,皇帝給了林如海兩個選擇。
其一,皇帝膝下子女雖然寥寥,但太上皇能生啊,數起來上百個孫子孫女呢,而諸王教養兒子還勉強上心,女兒就多少是放養了,讓皇帝看得頭疼,起意在後宮辟一處一塊教養這些皇女。
既動了這個心思,自然少不得要為這些公主郡主找伴讀陪侍,這不就巧了嗎,名額給黛玉留一個。
這是選擇一。
選擇二,皇帝也沒那麼不近人情,信裡特地提到,朕也知道你家丫頭身體孱弱,既是入宮做公主郡主的陪侍,雖然不是宮人奴仆,甚至可以自己帶一個兩個丫鬟,但陪侍該做的事情也還得做,辛苦多少有一點。
反正你自己判斷吧,你家丫頭的身體狀況如果確實不太好,無法進宮陪侍做個才人讚善什麼的,也可以送到你嶽父家,由你家嶽母養,左右在天子腳下,天子照看起來也容易。
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皇帝的暗示——大家都是聰明人,也就不點破了,反正皇帝肯定是要收拾榮國府的,但如果榮國府願意照料黛玉的話,皇帝可以等到黛玉出嫁再收拾。
皇帝還說了,既然給了愛卿兩個選擇,自然不是什麼命令,愛卿自己斟酌就好,入宮了,皇帝會好好照顧,不入宮,皇帝也會關照榮國府,不可怠慢了小姑娘。
但總之,無論選什麼,黛玉都是沒辦法留在身邊了。
皇帝這封勉強還算情真意切的信到此為止,林如海閱畢,長長吐了一口濁氣,整個人靠在椅背上,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精氣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