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慣是一個可怕的東西。
它會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滲透你的生活,直到你對此習以為常。
在千島千夏第三次下意識回頭,卻發現身後不再有那個熟悉的身影時,她終於清醒過來——藤原悠已經離開了。
她親自審批的退社申請。
沒有什麼痛哭流涕、歇斯底裡的環節,隻是一個很平常的下午,藤原悠找到她,平靜地遞給她一張申請表。陽光透過玻璃蓋在少女臉上,蓋住了對方的表情,隻留下一雙琉璃色的眼睛。
她什麼也沒問,隻是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距離升學考還有半個月,每個三年級生都忙得不可開交,除非是把運動當成未來職業看待,否則不會有人為了社團放棄學業,所以這個點退社的人也不在少數,所以……
“叮鈴鈴——”
放學鈴聲打斷了千島的思路。她單手拎起書包,頭也不回地走出教室。
還有更重要的事在等著她。
排球社的主力隊員中,三年級的有四個人,剩下的全是一二年級生。
堅固的鐵壁卸去,新造的城牆還未完工,此時的北川頗有些青黃不接的感覺。
水野朝陽的直覺不錯,對排球的態度也很熱情,跟鶴田的默契程度也相當高,好好培養,她們會成為北川第一的盾。
……成為下一對藤原悠和千島千夏。
卸下隊長的重擔,千島第一次輕鬆地看完了一場練習賽。
她下意識地想拍手叫集合,然而鈴木美茜比她更快一步:
“大家集合,複盤一下……誒,學姐!”
伸出的手又尷尬地收回,千島笑著跟她們點了點頭,示意鈴木:“你繼續,我隻是來看看。”
鈴木點頭,隨即跟隊員們分析起來:水野的接球、鶴田的攔網和跳發,還有兩個原先是替補的……
講著講著,話題不知怎麼偏到升學考上,水野帶頭提問:“學姐高中會考哪個學校?”
千島想了想:“……青葉城西吧?”
大部分北川的學生升學都會選擇青城,青城這兩年也被登上了宮城縣的排球強校榜,去那邊的話,說不定能遇到以前同隊的學姐們。
鶴田舉手:“學姐去青城了還會繼續打排球嗎?”
“可能?”
“學姐去青城可以幫我要及川學長的簽名照嗎?”
“……我儘量。”
又一個學妹提問:“學姐學姐……”
…………
一個接一個的問題,連“學姐準備談幾段戀愛”都問出來了,千島既好笑又無奈。
人群中,不知是誰問了句:“藤原學姐會一起去青城嗎?”
千島下意識地回答:“當然……”
隨後是久久的沉默。
竹中扯了一下那人的衣角,水野和鶴田麵麵相覷,鈴木笑著打圓場:“那千島可要好好加油,都指望學姐罩著我們呢。”
隊員們滿臉期待地望著她。
“那肯定。”千島扯了扯嘴角,笑得勉強:“你們訓練,我先走了。”
她轉身快步走向門口,撈起放在地上的排球鞋,逃一般地離開了現場。
*
時間一天一天流逝,所有人都沉浸在升學考的緊張氛圍裡,及川徹的到來讓沉默的大家瞬間變得熱情高漲。
準確來說,是少女們熱情高漲。
及川徹是作為優秀畢業生來北川第一招生的,但用岩泉一的話來說:
“招生隻是順便,主要來看看有沒有打排球的好苗子。”及川徹笑著從包裡掏出兩封信,晃了晃:“這不,發現兩個。”
千島看見了封麵上的字——“免試入學”。
是她和藤原的免試入學申請書——作為排球特招生。
申請人:及川徹。
千島愣住了。
“怎麼樣?我這個學長還不錯吧?”及川徹雙手抱胸得意地問:“不過我隻是推薦了一下,你們能拿到這個,主要靠得還是自己的實力。”
他探頭看向千島身後:“對了,小悠呢?從剛才開始就沒看到她。”
少女乾澀的聲音響起:“學長不知道嗎?”
“小悠她退學了。”
輕飄飄的話語猶如重錘砸下,及川徹的笑容僵在臉上,重複道:“……退學?”
看到及川徹怔愣的表情,千島突然感到莫名暢快,“是啊,她一個月前就退學了。”
“悠的外祖母去世了,我趕到醫院的時候,她的父母為了撫養權爭吵不停。最後是她哥哥來辦理的手續,說是要帶悠去東京。”
東京,東京。
及川徹想起上次的東京之旅,是了,藤原集團的大小姐留在東京也正常。
“我說,”千島一眼看穿他的想法,輕笑道:“學長你還真不了解悠啊。”
“藤原悠從不會平白接受任何人的好意。”
“小悠是個很倔的人,認定的事誰勸也沒用;但對她的好,她總是會加倍返回。”
“那些對我們來說需要努力爭取的,於她不過是揮揮手就能隨意施舍的東西。”
“可我卻不得不承認,如果不是悠,我根本不會成為首發,成為北川第一的隊長。”
隱秘的心思在被自己狠狠揭開,所有醜陋的想法都暴露在陽光下,千島卻覺得此刻無比輕鬆。
“所以,謝謝學長。”千島乾脆地將信返還:“但我不需要。”
“因為就在剛才,我決定考新山。”
“既然小悠去了更大的舞台,那我就去更高處見她。”
“我不想當菟絲子。”
少女的長發隨風飄蕩,黑眸閃爍著堅定的光。
“我想和她並肩。”
*
三月份的天氣還沒有回溫,經霜的早櫻已經頂著冷空氣先一步盛開。每當白色的花瓣輕悠悠地飄落窗台,操場上的人就會一點點多起來。
畢業季來了。
三年級的升學考已經結束,隻剩下一二年級生還在掙紮,不過也不完全是痛苦,畢竟期末考試過後就是假期。
影山飛雄很期待,因為他可以在假期裡全身心投入到排球中。
這麼一想,手中的筆加快了寫字速度。
交卷鈴聲響起,影山“噔”得一下站起來交卷,換好鞋子小跑到排球館,他想趕在關門前練一會兒跳發。
男排的場館和女排離的不算遠,影山平時會直接越過去,今天卻鬼使神差地停下朝裡望了眼。
透過半掩的門縫,他見到了以為再也不會出現在這的人。
手中的包一個沒捏住,“噗”地掉在地上。
門內的人一下轉過頭,遲疑幾秒喊道:“影山君?”
“嗯。”影山撿起書包,向那人點頭:“藤原學姐。”
“你……不是去東京了?”
藤原悠有一瞬間的驚訝,她本以為自己這位小學弟是位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撲在排球上的人。
她短暫地沉默幾秒,又很乾脆地點頭承認:“對,我隻是……來看看。”
看看她從小生活的地方,看看她打出成績的地方,看看她……交到第一個朋友的地方。
“喔。”影山點頭,就在藤原以為他要提問什麼的時候,對方抬頭詢問:
“那學姐,能不能陪我練會兒接球?”
一個很影山飛雄式的回應。沒有任何雜質的、非常純淨的詢問。藤原對上他的眼睛,輕輕搖頭:“恐怕不行,我買了下午三點的票。”
從這裡到新乾線騎車過去起碼一個小時,藤原說來看看就真的隻是看看。
影山被拒絕,也沒有繼續說挽留的話,隻是有些蔫蔫兒地“哦”了聲。
看來今天隻能練跳發了,他想。
“呐,飛雄。”藤原悠喊他:“你為什麼喜歡排球呢?”
這是藤原第一次喊他的名字,影山覺得身體毛毛的,有點奇怪,但後麵的問題很快把這種感覺蓋過,他甚至沒思考就脫口而出:“因為排球很有趣!”
“接發球很有趣、跳發、傳球、打比賽都很有趣!”
“我很喜歡打排球!”
一字一句鏗鏘有力,像是想極力證明影山飛雄對排球的心天地可鑒。
藤原悠淺笑著點頭:“這樣啊,那確實很喜歡呢。”
“我的話,和影山君不一樣,或者說和你們所有人不一樣。”
“排球對我來說隻是一件任務,一件被所有人期待著的,不得不完成的任務。”
影山注意到她對自己的稱呼又變回去了。
“而現在……”藤原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排球上,“發布任務的人消失了。”
“排球對我而言失去了意義。”
所以她想去外麵看看,看看宮城之外的地方,聽聽其他人的想法。
影山:“學姐還會回來嗎?”
“或許吧,不過就彆對我抱有太大的期待了。”少女眼神複雜,顯然想起了什麼,她張了張嘴,最終還是化為一句歎息。
有時候過多的期待本身也是一種暴力。
無論這種期待是在自己還是在他人身上。
“我要走了,彆跟彆人說我來過。”
影山乖乖地應了聲,看著她戴上帽子,壓低帽簷,準備靜靜地離開。
他突然開口問:“如果回來了,可以教我接球技巧嗎?‘劈啪’的那種。”
少女忽地側過頭,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隻是輕聲道:“飛雄,替我向你爺爺問好。”
“我外婆說他是個不錯的排球運動員。”
正午的陽光耀眼,牆外是畢業生們熙熙攘攘的笑聲,藤原悠眨眨眼睛,櫻花自樹尖墜落,被模糊的視野漸漸變得清晰。
再見,宮城。
再見,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