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1 / 1)

“姐姐要不要?”

曾幾何時,有個小丫頭,丱發一髻鬆散混不自覺,門牙缺了顆,聲音甜甜的,像一塊飴糖,黏糊著聽不清。

她蹲在院子牆根狗洞裡問:“姐姐,要不要一起來玩。”

“自然好。”黎姣姣回答。

“可你我隻是閨閣女子,真要置田,我連個身份都沒有。”

在乾朝,田地的買賣是被禁止的,除情況特殊,經官府裁定,方可購買、出售,而買家也不是什麼人都可以,必須是良籍及以上。

“這事我既然告訴姐姐了,決不可能讓你光聽個信兒,州府大人的續弦娘子,和我關係好,我請她為你建一戶便是。”

“立女戶?”黎姣姣震聲,這是她從未想過的。

女戶,算是最特殊的良籍,一般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再不濟丈夫死了還有兒子、族親,依附便是女子一生的宿命。

“正是了,說起來也與姐姐有緣分,恩慈寺的流民全是婦孺,她們留在鄂州換籍,都是立的女戶,因此這事兒現也不稀奇。

稀奇事也有,咱們新皇開春要加一場恩科。”

“這也不稀奇,要是你家表哥願去再考一回才叫稀奇呢。”

“好姐姐又作弄我!”許玟素作勢要往黎姣姣懷裡鑽,腦袋倒在她腿上,躺著正對上黎姣姣垂下來的眼。

“那我要是說,開春還要選女官了,這事夠不夠稀奇?”

難得見黎姣姣瞪大眼的模樣,許玟素躺著笑岔了氣,蕊兒過來扶她側坐起,也好奇:“原以為黎姑娘是個觀音性子,淡泊得很,沒想到也能見您吃驚一回。”

顧不上管好表情,黎姣姣忙著追問:“女官?莫不是周朝那樣的女官?也是要考的?”

“哎喲!好姐姐!那裡敢說前朝事呢,這會選的女官隻掌理後宮瑣事,也不用考,由太後娘娘親選,也是開春同恩科一塊。”

“選哪樣的女孩?”黎姣姣還在追著細問。

“家世好、學識好、樣貌也得好吧。”

許玟素數著指頭連說了幾個好,又停下來,頭左偏右倒盯著瞧對麵人,說:“姐姐這樣,該去做女官呢!”

黎姣姣胸口一窒,她穩住坐姿,收手藏在袖中捏緊。

她沒讀過什麼書,也不識得多少字,苟太太哪有教過什麼手段,黎姣姣無非有些小聰明,仿著大人的樣子強撐場麵。

但她心知,好東西得是爭搶來得,她的命不好,隻能自己費勁些。

心裡有了定論,做女官去!瞧她父兄,削尖腦袋不就是為了考一場試、中舉做官嗎!

黎姣姣捂麵羞澀:“我哪裡有這個本事,隻求存下一份體己,尋個珍重愛護我的郎君,同太太一般,相夫教子、安穩過日才是我想要的呢。”

“姐姐少讀些戲本吧,男人多涼薄負心,我母親那樣才是常態,苟太太那樣……”

許玟素突然硬生生收起話頭,另提:“咱們還是說回置田吧。”

立戶買田之事交給許玟素,黎姣姣嘴上說著無關緊要,待人走後轉頭將馬紅翠叫過來。

“你在鄂州也摸了一陣,可了解東郊那邊?”

馬紅翠回:“東郊?聽說荒得很,是片沙地,沒法子耕種,也沒人居住,倒是後邊逃命來鄂州的流民,被許在那塊修房建家。”

“如此說來,許玟素沒誆我呢。”

手指撚起落在桌麵的點心碎屑,碾得細細的,再拍拍手,接過春苗遞來的濕帕子慢慢擦拭。

突然發問:“依你看,咱們有必要多買些嗎?”

“奴以為,願意拿出來賣的荒地,想必都是下賤人才去買,姑娘又何須添購,照我說,從許小姐那邊立好戶才是要緊事。”

見黎姣姣指節叩叩敲桌麵,看似把話聽進去了,馬紅翠又開口:“花婆子家的兒子尋回來了,已經驗過,算是可靠,奴在外看好的兩處店麵可以交由他去辦。”

“花婆子?那個臉上長痦子的?”

馬紅翠驚喜:“是她,姑娘還記著呢。”

自從馬紅翠離開恩慈寺,她想方設法搭上於氏,不料府上的奴仆全是狗眼看人低的東西,誰也不肯替她傳個話求見表小姐。

見這般踩高捧低,馬紅翠便不敢上門求見,心裡料定許家小姐及於氏家風如此,便換了條路子。

有日正午,於府東南側角門大打開,忙忙碌碌進出驢車,她定眼一看,全是名貴的花骨朵盆栽。

一頭小驢步子踉蹌,掛在它頸脖處的繩索鬆開,整車的瓷盆跌落,花、土、瓷碎的碎、散的散,這時,一個簪花的老婦從門中出來,嘴裡喊道作孽作孽。

牽驢的小廝,臉白嫩,身上是件舊的青衣棉襖,他見婦人出來,竟是一腳踹過去,粗著嗓子厲聲:“你這老衰貨,沾到你就倒黴,小爺送了這麼久的貨,就到你來接,竟落了一地!”

老婦挨了一腳,倒在地上臉都扭曲了,捂住肚子還在賠不是。

馬紅翠原不是個熱心腸的人,見這情況,也沒忍住,上去扶起老婦,朝男人啐了一口:“去你爺爺的,還當是什麼少爺,原是個送花郎也敢當街欺辱人。”

“管你甚事,滾一邊去!”

男人沒敢對馬紅翠動手動腳,隻因馬紅翠長得壯,臉上滿是不要命的橫色,眼裡流出的狠戾讓他隻敢嚷嚷,後退步小跑離遠了。

“嬸子沒事吧,看你模樣也是這在府上做工的,怎麼還受外人的氣。”

婦人搖搖頭沒言語,馬紅翠也沒再問,幫著收拾整理散落的花。

“花婆子!這是怎麼回事!”

背後響起怒吼,從內院過來一個三角眼稀疏胡的瘦高男人,他一來不分青紅皂白先將花婆子罵上一頓,餘光撇見馬紅翠,又發怒:“哪裡來的破落戶,拾荒都拾到我們於府來了!這可是你敢踏進來的地?”

“這是我侄女,大管家原諒些。”

“什麼貓狗東西,你侄女也算個人物?麻利收拾好,花都得完好送到前廳去,耽誤了開宴,仔細你的皮。”

連個眼神都沒再分給馬紅翠,大管家身後兩個戴帽小廝上前,合力架住馬紅翠,直接給她扔出門去。

好橫的狗男人,馬紅翠爬起來揉著胳膊咒罵。

尋了一處吃碗麵,呼嚕嚕下肚,抬眼見花婆子坐到對麵來了,她臉上還有些青腫未消,從胸口掏出一枚袖珍小玉罐,遞給馬紅翠,說:“這藥好,你用些。”

接過,一言一語來往中,馬紅翠弄明白——於府正準備籌辦一場賞花宴,目的為了替表小姐相看夫婿。

“我命不好,從前種出一棵花來,害得小姐錯嫁。”

馬紅翠這才知道許小姐母親的一樁往事,她寬慰:“不管你的事,嬸子,主子的命都是由天定的,咱們做奴婢的,哪裡管得了主子,因這個你就願意忍受欺負,沒道理啊。”

就像她的主子,所嫁非人,早早死了,可她還活得挺好。

做主子的命和做奴婢的命不同,但沒有誰能決定誰的命。

彆了花婆子,馬紅翠心裡裝有兩件事——

一則,想法子在相看宴上將黎姑娘的處境傳到許家小姐跟前。

二則,把花婆子的兒子接到鄂州城來。

花婆子年歲其實不大,年年月月日日受折磨,看起來蒼老了些,未嫁,也無親族,於是到救濟園裡去捐養了一個孩子。

在乾朝,若是男人無後,除了從旁支抱養,也可到城中濟慈署捐一個,濟慈署養著不少流離失所的孤兒,滿足一定條件可以領養回去,改名換姓,也算有後。

馬紅翠沒想到,花婆子竟也有法子捐一個,還是個男孩,那可是搶手貨。

買通了鄧家的仆婦,將話遞到,賭許家小姐對她母親的情,若情真,自然也會照顧黎姑娘,她母親臨終前最記掛的兩個孩子便是她和黎姣姣。

許家小姐倒是個真性情,不僅接人入府,還查出這個背主的,派人找出馬紅翠,將其毒打了一頓,扔到城外去等死。

總不算辜負黎姑娘,馬紅翠迷糊中這樣想,雪落到她身上,倒叫傷處不痛了,姑娘會對喜丫頭和樂丫頭好的,她答應過自己——

自己也答應過,還有——還有一個孩子,她得去尋來——還有一個可憐人,等著孩子呢。

馬紅翠命硬,還是見到第二日的晨光,化雪起霜,血汙凍住了。

又過了很多事,新皇登基,於府有喜,是長公子要結親了,新婦是鄂州另一戶大家——白家的三房嫡女。

那黎姑娘呢?馬紅翠心慌了,她原指望黎姑娘能釣上個金龜婿,在於家穩穩住下去,現下是不能了,以她單薄性子過不下去的,自己的兩個丫頭又如何。

想法子見到了黎姑娘,果然她正被趕鴨子上架,馬紅翠隻好一邊想法子找人,一邊替黎姑娘操持起家務。

於府,三個做主子的女人都是耳目不明的,被刁奴哄騙得安心,也難怪府上每況愈下,小年一場除塵,許玟素不僅要打掃乾淨房屋,更要掃清沉屙舊人。

黎姣姣跟著馬紅翠的主意行事,借著許玟素的勢頭狠狠處置了一批刁奴。

夜裡回來還問馬紅翠:“於二可是府上的老人,也難為你,尋了這麼多錯處將他發賣,你們是什麼罪孽,這麼恨他?。”

“奴哪有私心,全是替姑娘著想,他仗著爹娘都是於府老人,當自己還是半個主子,對您不敬,拿咱們聽綠園也是刁難,您為打掃一事省錢費心,他卻挑撥,沒了他,咱們差遣人順利,采買也方便。”

門簾被掀開,馬紅翠噤聲,見是春苗捧上一筐銀碳進來,又才開口:“您瞧,咱們也能用上這麼好的碳。”

黎姣姣側躺在貴妃榻上,玩著自己的手指,漫不經心道:“你少拿我做筏子,倒叫我成了個壞角。”

馬紅翠賠笑:“姑娘最良善不過。”

“這裡中賺的錢,你不許存著,留意外頭的鋪麵,有合適的全花了才好,等我在府上立穩腳,再想法子把你接回來,在外頭自個顧好自個。”

夜色裡北風更勁,馬紅翠悄悄地又翻牆離開於府。

一直到臘月二十四,馬紅翠才被黎姑娘叫回來,光明正大入了於府,可巧,是坐著小驢車從東南側的角門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