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君摟著雀娘說什麼悄悄話呢。”於大太太遠遠喊了一嗓子,“時辰到了,該祭灶了!”
應聲,正午的梆子響了兩下。
緊跟著劈裡啪啦的響動,自家門前,彆家簷上,一時間整個鄂州都炸翻天去。
黎姣姣還是初次遇上這場麵,隻覺得吵鬨不堪,酸溜溜的味兒慢慢襲來。
聲響中,著絳紫圓袍的十二小廝端著糖瓜乾果立在灶前,他們倒是靜悄悄的,黎姣姣也當是鄂州特有的儀式,沒想等了一刻鐘灶前還是沒有動作。
連炮仗燃儘的餘味都散儘,春苗偷偷問:“不會是出岔子了吧?”
岔子?黎姣姣仔細想想——她們沒漏什麼吧,越想越不確定,隱隱心驚膽戰起來。
這時,許玟素偷溜過來,滿臉焦急:“壞了!聽說是表哥不願意祭灶王爺呢!”
“時辰耽誤不得,家裡隻他有資格祭灶,祖母都要急暈過去了,唉,表哥還在置氣呢。”
時間這會溜得飛快,灶上依舊冷清,小廝手穩端著,眼珠子轉來轉去,誰也不敢開口吱唔第一聲。
等在外麵的女人們,年紀小的丫頭被掬在母親身邊,沒敢再讓她們隨意跑動,免觸主子的黴頭,膀大腰圓的仆婦們站累了,沒舍得用手指撐腰,隻用手背頂著,怕弄皺了新衣。
再有頭臉一點的媳婦們,側過臉耳語一番,紛紛站在灶王爺門前念著菩薩保佑,微微哎喲哎喲地歎氣。
眾人就這般僵持著,誰也不敢催促或是離開。
“好。”
首個出言的竟是性子最軟和的大太太,她也是被氣得紅臉,聲音調子高高的:“也不用他來了!花鹿,你去叫唱生角的娘子過來,咱們今天破個例,請灶王爺看戲!”
“大太太真是氣瘋了。”
“太太,這般於理不合,咱們還是等等少爺吧。”
婆子媳婦全圍上來勸於大太太三思。
找個生角裝作是長公子祭神?這也太荒唐了!
於老太君一錘定音:“也罷,他不願意來就算了,隻是祭灶耽誤不得,請個人來替他吧。”
又過一刻鐘,一個俏麗身影出現,素臉吊眉,頭頂一盞青蓮花冠,白鶴褂子朱紅袍。
“這不是女狀元裡的黃宗扮相麼!”
許玟素平日沒少配於大太太看戲聽曲,一眼就認出這打扮。
家裡獨子擔不起擔子,請個戲子還要扮狀元,於大太太就是請人假扮兒子,也沒忘了這番虛榮。
著實好笑,這場鬨劇,黎姣姣就是半夜想起也會樂一陣。
“這家人真是般配,要衝喜的兒子,愛看戲的老娘,兩人官司還鬨到灶王爺跟前演一出,你是沒見那小姑娘扮男人,踩了一雙高高的長靴,塗酒糟的時候差點沒栽到灶炕裡去。”
這是春苗正給沒見現場的喜樂丫頭複述,兩丫頭眨巴著眼睛,被逗得見牙不見眼。
“仔細喝風到肚子裡,哪有女子像你們吃呀咧嘴的笑,也該懂些規矩了!”
“婆婆,您怎麼一回來就要糾錯呀,連姑娘都沒說話呢。”
燭火一晃一晃,昏黃不清,說話的這張側臉麵皮扒著骨頭,從太陽穴凹下去,顴骨高聳突兀得瘮人,轉過正臉,黑洞洞的一雙眼。
“你這次受苦了。”
黎姣姣憐惜道。
“為了姑娘,都值得。”
說話時,馬大婆不著痕跡地撇了一眼喜丫頭,正閒不住的年紀,已經開始玩起姐姐的手指。
“隻是姑娘,您可曾想過日後,待她家公子娶親、表小姐外嫁,您又如何自處?”
“是啊。”
幽幽歎息,黎姣姣恍若覺得又回到南下前那一夜,那時她以為到鄂州就好了,但是這安穩鄉卻不是她的。
“不如……”
馬大婆嘴邊冒出兩字,黎姣姣抬眼看向她,是難得的冷色。
“我的性子你是清楚的,馬大婆,你既然回來了,好好調理休息,至於彆的,我自有主意。”
“姑娘又何需避諱呢,原想著您能嫁到於家,老天保佑於公子這副身體,也不用您操心,白過日子就能等他死,他一死,家裡全是老婦,性格又好也不管家,您的日子再幸福不過。”
“我的婚事,隻求真心,容不下半點算計,這話是第二次同你講了,再有第三次。”黎姣姣手點桌麵,溫溫柔柔說話,“卻不能了。”
馬大婆噤聲,眼睛盯著黎姑娘的手指緩慢地敲點,她那雙手修長,指甲也細細尖尖的,黎姑娘不愛染花色。
同她姨娘一點也不一樣,梨姨娘最愛染指甲,閒暇時,十根指頭總是包著花汁。
嫁給苟老爺後,梨姨娘最多的就是時間,她太閒了,就想著法換著樣折騰指甲,那雙手也是纖細修長,柔嫩滑膩似上好的羊脂玉。
馬紅翠一直羨慕主子的手,從揚州到京都,紅顏易逝,最後那雙手形如枯槁,她用儘全身力氣,也隻能用那雙手輕飄飄地抓住馬紅翠的衣領。
“小翠,照顧好小姐,你要照顧好她,照顧好姣姣。”
直到咽氣,最後一個未吐淨的字都是女兒的名字,姣,姣姣,她的女兒,是官府小姐,是體麵的姑娘,多好。
梨姨娘死後是輕飄飄的一壇,本連入苟家墓的資格都沒有,還是主家太太心善,她抱著小小的姣姣,低聲說了句可惜,便讓人將梨姨娘埋進苟家祖墳中去。
“你呢?”
苟太太問馬紅翠。
“姨娘走了,小姐也有太太親養,我想求太太,求放我歸家吧。”
馬紅翠不是天生的奴婢,她是被賣到妓院去的,長得粗笨,當不了角,隻能做丫頭。
在妓院裡做丫頭,受欺負是家常便飯,跟了梨姨娘,更是過得難堪。
“你這些年,受苦了。”
苟太太一句話,馬紅翠有了自由,頭一次,她屬於她自己。
“這些年全賴你,也是辛苦了。”
話語響起,馬紅翠回過神來,才發現是黎姑娘在說話,她柔柔一笑:“念在這份上,我也不該跟你發氣。”
“全是我不好,姑娘性子高潔,自不用那些醃臢手段,怪我惹姑娘生氣,都怪我。”
害怕沒使黎姑娘解氣,馬紅翠抬手給自己一巴掌,聲響倒是不大。
“好了,小丫頭還在呢,沒瞧的以為我欺負你呢。”
聞言,馬紅翠脖頸一縮,腦袋偏過去看見兩個小丫頭蹲在凳腳迷糊瞌睡。
“春苗,幫著馬大婆把兩個小丫頭抱去睡覺吧,可憐的。”
得了姑娘的使喚,春苗輕手輕腳揣起樂丫頭,眼神示意馬紅翠抱另一個,走前還沒忘跟黎姑娘說話,“隻怕姑娘會頭疼,還是等我給您揉揉再歇息吧。”
黎姣姣頜首不語。
她腦子裡在糾結,要不要選於盛奕做丈夫呢,婚事,是她的殺手鐧,要用得這麼快嗎?
選他,死得快,家中單純。
倒也是不虧。
隻可惜,雖是世家,鄂州於氏這支也是偏了些,徒有虛名,裡子銀錢短缺,又沒個世襲的官爵,隻怕是坐吃山空,不好。
至於未過門的新婦,黎姣姣壓根不在意,女人搶男人,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佳話嗎。
她的野心和欲望直白簡單得可笑,她隻想讓自己過得好,為了達成這一目的,世俗公道?黎姣姣向來不顧這些。
而於盛奕?男人的想法,她更不會在意了。
還是缺錢啊,黎姣姣頭又疼了。
聽綠園就這樣莫名多了個老婦,府中忙著籌備長公子婚儀,如水滴如河流,過上幾日,馬大婆已經完全融入於府,隱約混出些臉麵來。
“聽說姐姐這有個媳婦很會管錢?姐姐心好,也借給我用用,庫房師爺全去算表哥的賬去了,我的收成竟找不到人來算!”
不知從來聽到消息的許玟素趕來要人,她風風火火的,正下著大雪就闖進暖閣,隨手又沒將棉簾關嚴實,風雪嗖嗖從小縫往裡鑽。
隱秘地翻上一個白眼,春苗箭步衝上去把門簾關牢,“因這府上的事,忙得姑娘好幾日都沒休息好,原是許千金迎娶嫂子呢,怎麼累的是我們姑娘。”
“春苗姐姐的嘴沒有一日同我說過好話。”
許玟素跟在春苗屁股後,裝模作樣也學著拍打門簾,她屁股後頭跟著蕊兒,替她取披肩又給她送手爐,三個女孩跟串葫蘆一樣朝黎姣姣走過來。
“我也奇怪呢,原是我表哥娶媳婦,家裡上下都激動,唯獨他,我算算,從月初就沒見他出過院門了吧。”
蕊兒正拿帕子擦主子微濕的發稍,接過話:“是呢,一直沒出過門,長公子那樣的人物自然是不願隨便娶個人的,可憐他身體弱,淨是半點不自由,唉,可歎可歎。”
“蕊兒說話怎麼怪模怪樣的,從哪學舌的。”黎姣姣被逗笑,問道。
“我天天罵這死丫頭呢,姐姐你不知道,她現在跟園子班那群女孩玩得好,偷學了人家新排的劇,說話也不好好說,作怪得要死。”
鐺的一聲,杯蓋磕上杯沿,春苗端茶的手抖了一下,她又皺起鼻子:“好姑娘,馬上過年了,彆把不吉利的字掛嘴上呢!”
“我又不忌諱這個。”
“我家小姐卻怕受衝撞呢。”
許玟素一口茶險些噴出來,好容易咽下,她用腳輕輕踢蕊兒,說:“你學學人家。”
“真是一對活寶,你們主仆合該般配,都是不成調的,來我這半日了,一句正經話都沒說上。”
黎姣姣有些頭暈,這些日子沒少幫著於府操持,不過是小年主持的好了些,竟然被於大太太求上門,請她幫忙籌備婚事,可憐見!這也不是她的婚事啊!
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無一樣沒過黎姣姣的手,她都恍惚了,是何時有了個歲數比自己還大的兒?
“黎姑娘是苟太太教出來的,請她幫忙最是靠譜。”
於大太太拿這句話哄過了老太君、大房、二房。
太太們見她小年將府上管得好,做得體麵連宗族也挑不出錯。
府上奴仆也服她,好容易有個清醒的主子,吩咐的事易懂又好做。
一月之餘,黎姣姣和許玟素兩人,一個操持內務,一個處理裡外賬單,於府一掏吉禮,賬上居然有盈餘了!
這樁事,在奴仆心中是比長公子大婚還要大的喜事。
“對了,得說正事呢,淨琢磨表哥婚事了,莊子上都把收成送上來了,有府上的,也有我私產,數目大,得請人一塊盤點。
還有一事——”
許玟素眯起眼,笑意從嘴角冒出,“新皇推恩,鄂州城外百畝荒地允許置買,這則消息,你我是鄂州城內第一個知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