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姑娘生得一張慈悲麵容,眉溫順地沿著弓骨彎彎,下方一對雙睫又濃又密,輕輕顫動著。
這雙睫的主人在考慮——馬紅翠是否還可信?她僅捏住兩個小丫頭,倒不知何時,一個老婆子也能讓馬紅翠掛心。
馬紅翠不是忠仆。
趁著小姐幼年時便逃過一回,說是得苟太□□典放她歸家,可馬紅翠是梨姨娘的奴婢,梨姨娘死後就是黎姣姣的奴婢,未得黎姣姣準許,她是私逃。
生出過二心的奴婢,黎姣姣不敢信。
佯裝好奇,黎姣姣問:“花婆子?她在府上可沒得過好話,也不知你瞧上她哪些好,竟願意將外頭的事給她家辦。”
“是個單薄人才好踏實為姑娘做事。”
馬紅翠笑,說:“更何況她那個兒子,是個大秘密人物咧!”
耳邊吹過一陣熱氣,黎姣姣瞪圓了眼。
這一天,她受到太多次震驚,考女官、立女戶,以及——
“既是這樣,店麵的事交由你來安排吧。”黎姣姣招手喚來春苗,“府上大婚當即,我空不出時間,銀錢一概找春苗開支。”
春苗接過主子的令,彎身繼續聽黎姑娘的話,“記住,咱們要在鄂州立足,鋪麵生意是第一步,須得豪爽,彆省些碎頭反把事沒辦好。”
“奴知曉。”
兩人應聲行過禮,轉身往外院去了。
“春苗姑娘,這回大姑娘瞧上的兩處位置,價格可不低,咱們……”
待出了院子,馬紅翠才找春苗打聽,黎姑娘遣她看鋪麵,可沒少要求這那,尋到後,銀錢二字卻是沒在主人麵前提起。
“幸好你沒拿這個蠢問題到姑娘麵前去。”
“姑娘在於家掙了不少,這我知曉。”馬紅翠伸手豎起一根食指,“可是千兩未免太多了,咱們也拿得出?”
“這你不知道了,原有的銀票我一直貼身放著,這會能支取使用。”
春苗繼續說:“不過也沒幾個錢,靠管家采買得利掙得多,另外許小姐、幾位太太、老太太年節上也賞了不少。”
“富豪世家,看著都要倒台下去,手指裡漏出些也是夠尋常人家幾輩子吃喝。”
踏出於氏屋宅,一條寬敞青石板路,沿路走出,便是坊市,兩側挑肩搭擔的走夫在叫賣,磚石屋子裡賣有各式吃穿用度。
唯有一方碧瓦朱簷、雕梁繡戶,隱於市野,沉默地屹立。
暖閣裡沒了人很安靜,榻上一個窮光蛋軟趴趴地東倒西歪,黎姣姣對千兩購置費也是心痛。
可是女子活於世,能依靠的少、能抓住的更少。
讀書、考學,或是學藝、從商,女子都頗受局限,婦人營市,須以絲竹掩銅臭,借花箋藏賬冊。
黎姣姣留給自己的後路,便是開設在鄂州的兩處鋪子。
她計劃著一處成衣鋪子,一樓賣布匹,二樓請繡娘,三樓掛滿應時衣裙,再擺上四合玻璃櫃,裡麵滿是珠釵配飾。
再有一處食閣,隻做各類點心,樓內都是被隔開的小間,精致可愛。
若是能成功立到女戶,專心經營店鋪,辭了於氏,她與許家小姐的舊恩情還能存續。
若是失敗……
舔著臉繼續住在於府?待新婦嫁入,她一個未婚外姓小姐怕是難自處,再者,久住生齟齬,失了許家小姐這份情——
她的未來,隻剩嫁人一條路。
黎姣姣捏緊拳頭,她又想起嫡兄,她又惡毒地咒罵起死去的嫡兄,她不願意嫁人,並非向往真情又或是珍惜婚事。
黎姣姣的婚事從小就被苟老爺提在口中,像是犬獸的玩具,時刻舔舐撕咬,父親意欲她能嫁給王爵世家,再不濟也得是望臣名士。
若嫁人是一樁好事,為何兄長們沒從幼年起就做準備?
她抗拒嫁人,抗拒接受父親的指派,黎姣姣的直覺告訴她,若是接受了,她便一輩子輸兄長一頭。
婚事,貌美娘子的最後武器,黎姣姣固執地不肯輕易用出。
固執,居然也算得上黎姣姣的一處優點。
她這人毛病很多,比如手裡一直留不住錢。
這一任性的毛病,苟老爺隻是笑笑,還誇她舍得花錢是個好習慣。
苟太太卻問她:“福貴坊的珠花你已經有了□□對,為何次次都要買同一樣的?”
“我就喜歡這個呢。”金釵之年的黎姣姣這樣回答。
苟太太歎氣,抱起她,語氣柔柔:“好孩子,喜愛之物珍重一個就好。”
苟太太難得同她講道理,但黎姣姣沒聽進心去。
其實,她並不愛珠花。
京都閨閣小姐,閒著無事就愛你請我、我請你,宴席上不吃不喝,隻比較珠釵粉黛,看誰的衣裙顏色新、樣式好,黎姣姣常常被請去做客,因她樣貌好,穿著打扮有自己的想法,又新鮮又漂亮。
黎姣姣出手也大方,自己獨出心裁的方子都會毫無保留交給各家小姐。
“夏日裡儒裙單薄,厚重的金飾並不般配,玉雖清涼,但成色不好容易顯得粗鄙,家中就是錢財萬貫,也做不到日日換好玉,不如帶一對掐銀琺琅珠花。
萬小姐,你試試我這幅,我新買的,南紅石顏色好,很襯你這條藕粉色呢。”
萬小姐對著水麵滿意地照來照去,歡喜道:“姣姣你這個好呢,是從哪裡買的,我也想要呢。”
“福貴坊新做的,各位姐姐妹妹要是去買,提一嘴我苟府的名,掌櫃會拿新貨給你們。”
“好啊!”
“是福貴坊的東西?她家何時有這新意?”
“姣姣,你怎麼不愛用鐘紅閣的首飾?”
“也許久沒見你用琅琅樓的物件了。”
“也不怪姣姣不愛買,這幾家好幾月出的新品瞧著都俗氣,全不似之前那般好了,倒是這福貴坊的珠花還有些趣。”
小姐們一窩蜂去福貴坊,將福貴坊帶熱,月餘,京都女子頭上人人一對珠花。
黎姣姣又不愛珠花了。
待年後收到福貴坊的一箱贈禮,苟太太見麵上鋪了一層珠花,好笑道:“這店家,竟不知這花樣已經過時了嗎?連你曾經如此癡愛,也許久沒帶過了。”
黎姣姣沒做聲,隨意打發春苗抬去庫房。
主子吩咐得不經心,但春苗不敢假手於人,直到落鎖,再無旁人沾手過這箱子。
子時,庫房被人打開,叮叮當當一陣響,安靜一陣,又有悉悉簌簌聲漸遠,留下庫房裡的新抬,麵上一層珠花,底下一堆乾草。
一抬紅箱恰好能裝銀百兩,還留有三寸夠鋪一麵珠花。
這一百兩,春苗背得費勁。
十年過後,來到於府,春苗背上幾抬也是易如反掌。
先於許玟素回信的是於盛奕的婚期。
正月初三,原是各家媳婦回娘家,白氏卻要送姑娘出閣。
於府這個年過得難熬,為了今日的大婚,闔府上下是費足了氣力。
終於等到暮色將合未合,內院婚房裡,一排兩列鎏金銅香爐依次燃起蘇合香,青煙嫋嫋漫過五色繡帳,吉人穿過珠簾點醒屋內外的侍女——“都再仔細檢查一遍。”
婚房外,青衣仆從快步行至前院,一朱衣小廝步履匆匆從大門進來,兩人腦袋湊到一塊低聲嘀咕,青衣仆從又小跑進正廳,撩開下擺一跪:“稟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新娘已經過了南門口。”
“好好好!速去將燈點起,準備迎他們進府。”於老太君激動道。
應聲,十六名紅衣僮仆分執纏枝牡丹紋絳紗燈,將於氏府邸前的九級青石階照得煌煌如晝。
黎姣姣立在垂花門內,同許玟素一塊伸長脖子望向遠處烏頭門。
馬鳴先行於蹄聲,青驄馬踏碎滿地落花而來,鞍轡上錯金祥雲紋若隱若現,正是乾朝於氏獨有的徽記。
"吉時已至——"
禮官拖長了唱喙,餘音繚繚飄向後院,百子帳前九枝燈樹驟然點亮,映出銅鏡內禮衣上的翟鳥紋樣,金線在燭火下躍動如星河。
壓過禮官的聲音,忽聽得簷角銅鈴驟響,正門廊下十位青衫書生齊聲吟誦:“城上金烏飛畫角,瓊枝玉樹不相饒。”
驚起簷下銅馬風鈴叮咚,看來人——
為首的人著深緋色團窠聯珠對雁紋綾袍,腰懸玉帶銙飾,頭戴珠冠,青驄馬踩著鋪有三重蜀錦的甬道緩步而來。
正是新婚得意夜,人屬最風流。
八名儐相跟在馬後,均穿著青碧色圓領襴袍,手捧鎏金雙雁、合歡鈴、青玉雙魚佩等六禮之器。
身後是撒花的高髻仕女,擁著一架鑲滿東珠的紅轎。
連綿的嫁妝恐有百抬,拋下夜風裡卷起的百丈繡障穩穩前行,露出層層疊疊看熱鬨的百姓麵容來。
行歌,新娘下轎,手捧孔雀羅扇遮麵。
步至正廳,新人上拜長輩,起身相對,新郎拱手行禮,開口欲言詩。
外間忽傳來一陣騷動。
又一身著深緋色團窠聯珠對雁紋綾的男子,跛腳杵檀木杖,隻簡單做玉冠,他立在門外,不知是不能還是不肯踏入正廳。
“婚不是我迎的,禮不是我成的,這樁姻親,究竟是我的,還是於家的。”
於盛奕站得筆直,聲如冷玉:“母親找戲子扮我的這出,越發演得好了,不如舍了我,叫她來做於家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