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之間,兩位姑娘都頗有默契地噤聲。
許玟素擠眉弄眼作怪,又不斷用帕子作擦拭狀,心虛至極的樣子,至於黎姣姣,也藏在帕子後震驚。
衝喜?這樣的字眼居然會用到這般百年世家上?
世家的清明之聞,黎姣姣幼時便熟記於心。
在乾朝,女孩子也是需要開蒙識字,不過苟家沒安排黎姣姣學些正經課業,苟老爺有心教她王侯世家裡頭的門道,她樂於聽故事,父慈女孝,是常有的故事。
可真在於府住下的這段日子,黎姣姣竟生出不過如此的想法,仆婦偷奸耍滑、踩高捧低,吃了幾碗冷飯,得了幾次冷眼,被許玟素告到老太君那裡去過一回,底下人又演一出媚上欺下。
亂得同市井人家一樣,於老太君是有手段的,但她歲數大了,心軟。
於大太太是個糊塗的,一顆心撲到聽曲看戲上,猶嫌不過癮,又買了幾個小女孩,自個養一出戲班子,還養得精貴,隻練功學琴,每日隨心意唱上幾段,就再也不乾彆的。
許玟素抱怨時,臉上掛著無奈,“舅媽不是買樂妓,是請小神仙,便是教坊的女孩也沒有這樣隨性。”
“二舅媽更是荒唐。”
許玟素的兩位舅媽既是妯娌,又是一族的姐妹,對於玩耍享樂的興致都高漲得出奇,於二太太熱衷擊鞠,不常在府中見到人影,一問行蹤,便是在彆家太太辦的球賽上。
於家的女人們過得肆意,可惜男人們受了詛咒,都是早衰的命,如今一個獨苗公子居然要走上衝喜救命的道路了。
說了會家長裡短,黎姣姣總算心情好些,聽聞苟太太喪命的消息,她的情緒莫名低落了一陣,這會聽連長公子都還在努力衝喜求個活著,自己也當振作些。
“怎麼不聽鄧家公子的事了?”黎姣姣挑起話題。
“他?隻怕不敢再來了!被我攆了這麼多次,就是再不要臉麵也得知趣吧!”
說起這位鄧家公子,許玟素就氣不打一處來,自知道他家存心找了一盆墨王來,她就膈應得慌,老是想起母親臨終前字字泣血的痛斥。
不作新婦!不作新婦!
可惜,她已有二十歲,結親成婚,是一件必然的事。
許玟素能做的,隻能是拒絕鄧家,再相看個彆家。
“姐姐……”許玟素悵然,很快又強撐起精神,“過幾日就是小年,祖母將府中掃塵交給我來做,這樁事費功夫,我一人定是不成,好姐姐來幫幫我吧。”
黎姣姣有些意動,拿調婉拒了一遭。
許玟素繼續勸:“合該出去走動走動,染一些人氣,苟太太傳你的那些看家本事也得用用。”
得了兩句勸,黎姣姣才順從地應下這樁事。
春苗得知後,卻有些發愁。
燭火綽綽,到夜裡,主仆二人照常說些貼心話。
“好姑娘,這樁事卻不該幫她的,聽說以往小年時分,都是請的於氏族上老爺太太們來幫手,於府事多規矩大,而且……”
春苗附耳小聲道:“她們賬上虧空得厲害,聽不少老媳婦說,今年更是艱難。”
“掃塵迎灶王,闔府上下都得乾淨起來,這得多少人手來乾,一群懶婦、滑頭爺們,隻怕不見賞錢不動彈,橫豎一顆心念著主家軟弱,不會賣了她們。
您還是做姑娘的,哪有什麼治家手段,又是外來的,對她家錢銀人情都不了解,要是出了醜,還全怪在您身上呢。”
春苗是真心實意替黎姑娘擔憂。
“以往咱們府上能用幾個錢?能使喚幾個人?就算是於氏,不過是多幾扇門窗罷了。”
黎姣姣不以為意,探出手捏著銀針挑動燭芯,“你與仆婦們交好是好事,隻不過,當人前隻聽勿言,人後除了我,莫再跟彆人亂嚼舌,這段日子你受累些,兩個小丫頭不頂事,我現下隻有你了。”
春苗點頭感動道了個好,熄掉焦急的心,吹了燈,一夜無夢。
臘明日更新,謂之小歲。
這日除舊迎新,平常人家打掃家宅、冷灶祭神一日足以。
做官的有製約,允三品官員居二進院,京都地又貴,自然苟府占地不算大,加之苟老爺有份文官的自矜,清掃一番,要的是府中清爽樸素、巍巍自然,祭品也平常,老爺、少爺素服祀灶,作文一篇慰今朝求明日。
黎姣姣計劃比照苟太太的行事樣子來著手料理於府,掐著點,待差不多許玟素結束晨禮,她領著春苗就往繡紅閣去。
繡紅閣長了兩棵極好的臘梅,枝椏上這會正開得黃澄澄一片,黎姣姣站在樹乾旁貪婪地嗅著梅香。
“姐姐也不怕冷,喜歡這花我叫人折一枝給你送過去。”
身後響起許玟素的聲音,黎姣姣扭頭,卻發現隻有她一個人,沒見個雙丫髻的寡臉婢女跟著。
“蕊兒呢,清晨路上還有昨夜的霜,沒她扶住你,怕是行步還不太安穩呢。”
“被舅媽要去了,說是她的力氣大,也不知討去乾嘛,夜裡才能還回來,我看春苗也長得壯實,不如讓她一塊去找舅媽,好早點放我的蕊兒回來。”
接過她這句俏皮話,黎姣姣輕笑:“那是不成,我可不能離了春苗。”
兩人說說笑笑往暖閣走去,踩混滿地的濕泥,到了屋內,一個紅衣丫頭給兩位主子奉茶,一個紫衣丫頭跪下替黎姣姣擦鞋。
“你是怎麼走的?一點泥也沒沾上。”
同路過來,隻有黎姣姣的鹿皮靴子滿是黏糊的泥土。
許玟素蹬出一雙腿,搖晃擺動雙腳,有輕微的叮當作響,似是鐵器相撞,又上來一個桃色衣裙的小丫頭替她脫靴。
“自有玄機呢,拿鏈子編成絡子模樣套在鞋上,走路即不怕打滑,又不會染塵,最適合鄂州的冬天了。”
“是個好主意。”黎姣姣讚歎。
許玟素作出誇張的笑,挑眉問:“這個主意,你知道是誰出的?”
搖頭。
她答:“是那未過門的表嫂!”
“說起她就神奇了,聽說她起先不願與我家結親,投湖、上吊的威脅都做過,鬨得差點真喪命了。
後來不知是想開了還是鬼上身,這人一下子願意嫁過來,而且真跟變了個人似的。”
“你說話我是不敢相信的,好好的姑娘被你說成女妖怪了。”
見黎姣姣無趣的模樣,許玟素擰起眉頭,手也開始比劃起來,“真事呢,還是她家二房小姐的手帕交孫小姐告訴我的。
說她某天醒來,連是何年月都忘了,認不得人,嘴裡念叨著聽不懂的話。有小丫頭去伺候她,竟然被她拒絕,說什麼平等、壓迫啊,還要把家中奴仆全部驅散,嚇得小丫頭差點投井呢。”
“越說越不像樣子,與其聽你手帕交姐妹亂傳話,不如等她嫁過來真真見一眼,閨閣小姐們最愛編排人,以前在京都沒少聽這些,又有幾樁事是真的呢。”
黎姣姣話裡帶上勸阻,麵上有輕微的厭惡。
許玟素的興致也全敗了,歎氣,聳肩,端起茶杯呼嚕嚕喝上一口,放下杯子,挺直腰坐得端正些,語氣被壓得平淡:“是啊。”
“好了,也沒打算讓你想起傷心事,來尋你是為了掃塵這樁官司。”
繞了半天,黎姣姣終於繞到她的正題上,將自己的打算細細說給許玟素,卻得她搖搖腦袋。
“隻怕姐姐所言,在鄂州行不通,在於府更行不通。”
鄂州比之京都更看重小年,不講究律法製度,隻講攀比麵子,普通人家都恨不得將宅院都要翻新一遍,有頭臉的人家中牌匾門環是必要重刷一道金漆。
今年更特彆,恰逢新皇元年,四方流民留在鄂州重新建家的也不少,更是欣欣向榮、互相攀比的好時節。
“就算我們想節約些,可城中物價居高不下高啊,單說一把掃帚,葦草編的也敢賣五個錢,按府上的用度,光打掃院子就得上百把,更何況其他物件。”
說完掃帚,許玟素差人拿來兩把算盤,她自己手腕一轉撥得珠子唰刷響,器物、祭品、賞銀,粗略算下來就得近五百兩白銀!
聽到這個數,黎姣姣差點嚇得背過氣,麵上雖不顯,她心裡的算盤也在哐哐作響,隻怕苟府一年的花銷都不過百兩!
她後知後覺到春苗說的困難了。
“姐姐,還是得想想彆的法子。”
可憐黎姣姣,失去了對苟太太行事樣子的粗劣模仿,再也沒有半點管家的本事。
要說外人以為的苟府獨女,又是從小長在主家太太跟前,且不說言傳身教,耳濡目染也該學些手段招式。
隻可惜,黎姣姣不過是個庶女,還是個貌美的庶女。
她隻好托辭身體不適,又溜回聽綠園去,於府事關外姓客何乾,做不成、幫不了!
“我給姑娘帶來好消息了。”
打響退堂鼓的黎姣姣麵前冒出一個小腦袋來,是喜丫頭,紮著熟悉的發式,一看竟是馬大婆的手藝。
小腦袋湊近給黎姣姣喂下一顆定心丸。
臘月二十四日,祀灶,謂灶神翌日上天,白一歲事,故先一日祀之。
這日是個好天氣,於家兩位太太招呼著祭典,後院一排灶房呼呼冒著白煙,梆子齊齊敲了三聲響,灶房門窗應聲被大大推開。
橫裹頭巾的小廝們一手拿掃帚一手端撮箕,步行之間叮叮當當,原是腰間掛有一溜銀錢幣。
屋頂上的煙消散得大開,屋內也被收拾得齊整,冷灶瓦麵上擺了一隻豬頭、兩盆熏魚,再有各式點心乾果不計其數。
於老太君站在簷下,一群用紅繩紮著高辮子的小丫頭圍在她身邊,嘰嘰喳喳說著吉利話討果子,她笑眯了眼,麵頰也染上歡喜的紅氣。
“雀娘如今做事很好,竟比往些年要清爽些。”
抓上一把乾果,於老太君微微彎身分發給丫頭們,留了一個最大的果子塞到許玟素手上。
她笑:“聽你舅媽還在憂心呢,說今年沒花幾個錢,也沒喊隊伍上來幫工,今個我一看,處處都乾淨,祭物很是新鮮,你可得去找舅媽她們顯擺一下。”
“得祖母這句誇,我已經滿足啦,不過您還少誇了一人,這會多虧黎姐姐的本事呢。”
“她?”老太君用手輕點許玟素額間,“隻當你的黎姐姐心大,一個喪親的小姑娘來做客過年還得幫著做事,你這主意啊不好!
你彆掉臉,她做事也不用我誇,她是苟太太養大的,那可是廊城王家的大姑娘,她家作風從黎丫頭行事上也可見一般。”
黎姣姣站得遠,見許玟素投過來的眼神,她心知,今日事自己做得相當好,她咬住唇側才忍住沒笑出聲來。
馬大婆啊馬大婆,還得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