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姣姣清楚,“獨身”的言下之意——她一個小姐,後宅裡長大的弱女,如何避過京都的血雨腥風,上至皇帝下到大臣,獨她一個逃出了?
她搪塞的這番話,沒有正麵回應,反倒給自己套了層枷鎖,萬一老太婆真成全她,回去救那群農戶怎麼辦!黎姣姣既然千辛萬苦來了鄂州,來了這處堅固堡壘,她決不願再過上飄零的生活。
果然,留她吃了茶點歇息過會,於老太君將她一人叫到於家祠堂中去。
路上,黎姣姣瘋狂轉動起腦筋來,她要尋一個萬無一失的應對,靜心!她在心中對自己訓道。
無非是個老太婆,長得跟早死的許家太太差不多,自己當年如何哄得許家太太的私產田莊,今日也能哄過這老貨。
閉上眼,黎姣姣給自己鼓勁:“黎姣姣,你隻需靜心,對付女人而已。”
小轎停靠,微微傾斜,仆婦道:“苟姑娘,到了。”
素手掀開轎簾一角,探出張疲態仍不掩俏麗的臉,她規矩地盯著腳下,亦步亦趨跟著引路人。
小丫頭們早早被攔在小廳外,現在就連許玟素也不在身邊,黎姣姣隻得跟著陌生仆婦走入一黑油大門中,又過兩道儀門,青石做的儀門頭,高有四五米,飛簷翹角,壓得黎姣姣短了氣,心中那些小心思漸漸消散,她開始想著若是舍下臉皮還能否賴在於氏。
到了祠堂,不似正屋軒峻壯麗,院中樹木鬱鬱黑得嚇人,湖石也怪異得不尋常,黎姣姣半點腦筋都不敢動,百年世家麵前,自己太過渺小,於是徹底老實下來。
一時進入堂中,早有素服仆婦迎著,老太君端坐右側首位,下方坐著兩位清麗婦人,便是先前說的兩房太太,於老太君讓黎姣姣也坐下,又命人去請大少爺。
揀著最末端的椅子,也不敢坐實,半個身子懸空,全靠雙腿支撐著,黎姣姣等得腰酸背痛也沒見大少爺半點影子,她心下咒罵,哪怕是個瘸子也該爬到了!
又過了一刻鐘,總算有點聲響傳來,是吱吱的輪子轉動聲,又有木器砸在石板路上的敦敦音,再近一點,黎姣姣的五感隻餘下嗅覺——撲鼻而來的藥味,是酸腐的、濃厚的、能夠扼住喉舌的氣味。
鄂州於氏,最鼎盛的清貴世家,其中最神秘的人物便是這位於氏長公子。
傳聞他天生神童,過目不忘,三歲便能將四書五經倒背如流,六歲作出一篇登樓閣賦揚名天下,十二歲連中三元卻因不願與庶民考生同榜自辭回鄉。
此人風評不好,黎姣姣從父親嘴裡也是聽過於盛奕的大名,她爹很不幸,正巧是當年於狀元光環下的寒門學子之一,做了十年官也沒抹去當年的陰霾,每每家中舉宴時分,不是與同僚痛批這位於狀元,便是教導家中小兒莫學得於狀元一般狂妄無狀。
可眼前這位,四肢無力癱坐在輪椅的人便是於氏長公子?傲才恃物、狂妄自大的於狀元?長得俊美相當,但半點人氣都無,皮膚白得晃眼,更顯得發絲黝黑,跟他那雙眸子一般黑,黑得毫無生氣,他就這樣軟綿綿地癱坐著,一舉一動都任由小廝擺布。
“毋得君,這位是苟家姑娘,從京都來的。”
不知是哪個字打動了長公子,讓他生出些反應,肯抬眼瞧瞧黎姣姣。
黎姣姣會對付女人,更會對付男人,無非是露出可憐姿態,眼裡三分怯弱三分渴求,再餘四分留給男人想象。
照例盈盈一拜,頭微側,露出一小節脖頸,那是黑絲下欲蓋彌彰的雪白肌膚。但黎姣姣拿不準這套對長公子是否有效,因為他是比她還要弱的病癆鬼。
她悄悄斜眼去看,長公子依舊如個玉人。
奇怪的是那雙眼,黎姣姣仿佛從中窺見到梨姨娘的影子。
次座的婦人開口:“苟大姑娘,莫見怪,毋得君自從患了病,一向憊懶,可憐他滿腹才華,有心報國,卻無力出仕,如今賊子謀逆,世間隻知陛下駕崩,其餘消息半點也未曾從京都傳出,隻有姑娘你一人活著從京都出來,若你能提供些許不對勁之處,憑我兒之才必定能推出始末。”
原來是於家主家太太,言語間全是對長公子的誇讚,可惜,這份誇讚是對那個少時意氣的人,而非這會輪椅上的人,黎姣姣敏銳覺察到——於家人是徒勞在現下尋舊日光景。
她眼珠一轉,問:“不知此前崔家主說到,崔於兩家將同護國將軍北上進京,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大乾立國不過三十年有餘,陛下勤勉,百姓安居樂業,可一朝謀逆,國將不國,大廈將傾之際誰能獨善其身,如今,各地勳貴世家、各州道府官員紛紛去信京都,都是隻去未反,陛下駕崩,皇嗣如何,宗親如何,朝中肱骨之臣如何,都將關係到大乾命數啊!”
於老太君說得激動,止不住咳嗽,兩位太太忙替她撫背端茶,待老太君緩過氣來,她神色越發悲切,“毋得君素有治國之才,隻可惜有疾,現如今風雨飄零,人命不過浮萍,你何需再自憐自艾呢!”
最後這句話,老太君手都快指到長公子臉上去了,依舊無法打動他,於盛奕連眼都懶得睜開,閉著眼氣息也輕,讓黎姣姣懷疑他是否還活著。
“老太君,兩位太太。”黎姣姣躊躇開口,“長公子……其實我並非幸運躲過了謀逆那夜,早於前日傍晚,我便離家逃到城郊的莊子上去。”
“不過,我逃家的原因是——”
黎姣姣環顧眾人臉色,她吐出口氣,將想好的事實娓娓道來,“我發現父親私通四皇子,意圖謀反。”
“端午過後,父親下朝之後時常與兄長議事,我偶然偷聽得知,陛下已經藥石難治,屬意傳位太子殿下,偏這時,京都市井中逐漸傳言道——太子殿下麵若好女,好男風,更喜易裝,荒誕不經,不堪為國君。”
“這樁傳聞,我們也知道,實在是無稽之談,殺了幾個不知所謂的說書人這段風波就平息了。”於老太君接過話,目光灼灼。
“正如老太君所言,風言風語是沒了,可是,無人再提不代表無人在意,便是連我這等後宅女子,也聽說,太子殿下被聖上多次叱責,此前可從未有過。”
“太子,性純,多年忠君,何,此。”
如幽穀回響、風中落葉,長公子突然發聲,一字一句說得艱澀。
還沒等眾人欣喜他居然開口說話,長公子神色一變,麵無猙獰,手死死揪著胸口,青筋畢現,奮力地喘著長長的粗氣,小廝忙上前替他鬆開衣領,幾個丫頭也忙著端水送藥。
於老太君卸了力氣,身子依靠在木椅把手上,身上那股精氣神隨著長公子的喘息漸漸消散,兩位太太掏出帕子靜悄悄地抹眼淚。
終於,長公子好受些,隻剩手上還點力氣揮手,服侍的小廝丫頭們利落跪倒,沒人再開口,於家祠堂一片靜謐。
“也不知道父親大人受了何人蠱惑,竟私以為殿下不堪為國君。”
聽出長公子對太子的維護之意,黎姣姣也注意用詞,免得再刺激一遭,這人得被自己活活噎死。
“自這幾月以來,父親開始與四皇子府上密切往來,京都出事三日前,正是中秋月華宴,皇後殿下召三品以上臣眷至東郊共度佳節。
宴席過半,潼臨縣發了一支煙火兵來,說是太子殿下獻禮,結果是派兵將宴上所有女眷圍住,一直到天明才讓各府主家大人來領人。
這時母親才告知我,出席宴會的女眷,其父兄均已投城兩位皇子,不過端午到中秋,傳言寥寥,太子殿下卻幾乎失去大數臣子的支持。”
出人意料的,於盛奕又開口,聲音藏不住的嘶啞,“是皇子,謀逆?”
“兒不敢言,隻是歸家之後,兄長便開始籌集人手,府中護院紛紛披藤帶甲,據說京都後宅之中人人自危,母親私底下教我,若是真到父親謀逆起事之日,就是舍了大臣之女的體麵,也要遠遠地逃走。
直到那日,父親上朝之後一直未歸家,途中隻遣回一個小廝,這時母親突然發動,派人送我與貼身侍女出逃,她提前備好了城郊的莊子讓我先行,誰知第二日,沒等來母親的行蹤,反倒……”
黎姣姣語氣哽咽,那雙桃花眼泛紅,水靈靈地看向於老太君,“兒所知之事皆告知老太君了,不敢有所隱瞞,我雖女流,也知道太平不易,如今,或為賊子之女,我不願再作苟家女,便以此發明誌!”
說著,掏出早就備好的小金剪子,扯住耳後的一綹發眼疾手快就是一刀,黎姣姣故意將手抬得高高的,果然還沒等再有動作,已經有人抱攔住她。
“快快!將姑娘顧好!”老太君也被震住,後知後覺遣人看住黎姣姣。
發絲輕飄飄落下,剪子砸到地麵也隻有沉悶的一聲,黎姣姣順勢靠在來攔她的丫頭身上,哭得叫個梨花帶雨。
“好孩子,不哭了。”
這日,於氏府上多添一位表小姐,姓黎,頗得老太君青睞,初來乍到,吃穿用度皆比肩許家表小姐,連臥房也是一紅一綠。
許小姐的繡紅閣,烏桕豔紅奪目,還能聞著花香,秋意未能殺花,反倒叫其氣韻芬芳,穿過竹籬花障編就的月洞門,這一處名叫聽綠園。
院中點襯幾塊山石,零散種的有幾顆芭蕉,微黃發卷的葉子顯得蕭條,隔著朦朧的紗窗,能見屋內已點上燈,人影幢幢。
進入房內,其中收拾的全然不似女子臥房,刻著山水人物的雕空玲瓏木板接通書桌主廳床榻,隔絕院外濁氣,屋子裡幽幽木香,引得黎姣姣不由得停步至書架。
頂天立地的金絲楠木櫃架,有幾層已被壓彎了腰,此時春苗悄悄走過來,耳語:“姑娘,馬大婆有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