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1 / 1)

在寺中等信的日子過得很快,此中全是婦孺,於是生活過得井井有條又和睦溫馨,女人們自發分成煮食的、漿洗的、看護的。

黎姣姣做不來這些活計,又不想無所事事顯得格格不入,於是裝模作樣翻弄起住持丟下的兩本經書,她識得幾個字,眼中暗色閃過,有了主意。

都是一路顛沛流離,見過血肉屍塊,日子上了正軌,可心安不下來。

日頭下,黎姑娘端正地跪坐在草席上,她一手翻動經書,一手輕點信女前額,嘴裡念著經文,奠亡者告生者。

隻消念兩句經文,便得一人感恩戴德,世上沒有比這再合算的生意。不過,有生意就有競爭,何況她個外來的假和尚,名頭一盛,一直高高掛起的住持大人也肯下俗世醃臢地來見她。

老禿驢頂著滿頭結痂的疤,見到黎姑娘的第一句話是——“怪……”

一連三個怪字讓黎姣姣的笑快掛不住,她敏銳地捕捉到一圈聽者疑惑又自明的神色,忍了又忍:“不知住持為何特意尋我,要不找塊清淨地,我還好向您討教一番佛法。”

圍過來的人漸多,黎姣姣不在意禿驢說什麼,但還想留下神棍身份好繼續混下去,愚民便是如此,自己胡謅兩句經文能得敬仰,佛祖戳印的禿驢說言更不得奉為圭臬?

換到靜處,老禿驢果然道:“罪因惑起,惑因愛生,施主年紀雖小,但業果深重。”

“聽不懂。”黎姣姣露出盈盈笑意,這禿驢的眼神像是在瞧十惡不赦的罪人,愛?惑?罪?

她沒有過愛,也沒愛過,活得明明白白,佛祖是存心派頭禿驢來戲弄她不成?

住持合掌,未再多解釋,隻留一句:“施主與善無緣,與佛家無緣,此處也留不下施主,離開本寺吧。”

“住持莫要說笑,離開?您是久居佛祖聖地,不曉得外邊屍橫遍野的世道?讓我離開,跟逼我去死何異。”

黎姣姣仰著頭偏過臉盯著禿驢瞧。

一旁聽牆角的春苗,見主子有異,立馬衝過來把黎姑娘護在身後,她的頭也仰得高高的,嗓門更大:

“早就知道恩慈寺嫌棄我們,卻不想正大光明地趕我們!嬸子們,來評評理,經過這幾日我們姑娘人品如何大家心裡都有杆秤,這老師傅先說我們姑娘與佛家無緣,又要趕我們離寺!如此欺辱,我就是一頭撞死在柱前,也決不讓我家姑娘受此委屈!”

靜處擁上人,也嗡嗡的嘈雜起來,有婦人開口:“黎姑娘是好人呐,住持為何要趕人?”

更有人恨聲:“住了這幾日,未見寺裡照拂過,一針一線、一米一鹽全是我們這些棄了家的流民自己去討要來的,你們出家人的慈悲心腸去哪了?”

“是崔家放我們入城的!好一個均為臣民,留我們在這不管不問,死掉的孩她爹也沒個說法,要我說,佛祖顯靈,先把這群爛心腸的殺死!”

隱隱惹起群憤,住持依舊合掌不語,許是出家人的自傲,又或是口舌拙笨怕越說越錯。

總之,黎姣姣抓住這當口,攻他短處:“您以為舉手合十便能阿彌陀佛?您的罪孽佛祖就能容忍,就能寬宥,就能得允苟活在這處?合該我們罪無可恕?合該連城門都踏不進的壯士們就該死?哪有這般的佛祖,隻怕是您!”

“彆有私心。”

最後這句話,黎姣姣一字一字念得抑揚頓挫,她故意說得激昂,故意攀扯上城門送死的那批人,想趕她走?惹女人或是男人,都不要惹一個業果深重的人。

就這時,有人站在洞門處高喊:“有馬車!”

如投石入湖,把每個人的心都惹起漣漪,又高喊:“是於家!放我們入城的於家!”

春苗牽著兩個小丫頭偷偷擠過來,她握住黎姑娘的手,姑娘的手軟乎乎的,脈搏相貼,手心相對,濡濕一片。

“姑娘。”

黎姣姣捏緊春苗的掌心,她們的救星來了,南下尋求的金城湯池自個跑來了。

許家小姐來尋人時便是看見這一幕,擁擠人群中,張張麵容重合,都是掛著渴求的目光,唯獨煦日照得一人側臉如玉壁,待她扭頭,那雙琥珀般的眸子盯過來——“苟姐姐!”

“玟素,你居然長得這麼大了。”

黎姣姣經受不住許玟素生撲過來,身子晃悠著被春苗扶住,她手掌伏上胸口微微喘氣,春苗略帶怨氣開口:“許千金行行好,我家姑娘本就體弱,這一路顛簸吃儘苦頭,如今可受不了您這般熱情。”

“春苗!”黎姣姣佯裝發怒。

許玟素急急接過話:“是我不好,苟姐姐快隨我家去吧,家中有全鄂州最好的醫師,姐姐的身子得好好養養,現下太瘦了,京都傳出消息後我一直惦掛著姐姐,沒想今天見到麵還更讓我痛心。”

於家護衛將兩位小姐圍著離開人群,黎姣姣交代春苗,讓她把餘下的細軟吃食都留給寺中婦孺,然後又隔著人群朝住持遙遙一拜,說:“女子德行有虧,願自行離寺,希望恩慈寺能憐惜這些嬸嬸孩子們。”

一步一步踏上台凳。

“願姑娘日後安好。”

“路程安順!黎姑娘!”

許家小姐稀罕道:“祖母還怕流民之輩多無賴,來接姐姐這遭恐有動亂,真見了倒也是有禮的。”

她又對黎姣姣說:“沒想到堂堂恩慈寺居然做出趕人的事,回去我就告給祖母和崔爺爺!本意原都是好的,卻叫底下做壞了,這事傳出去,鄂州崔於兩家的臉麵何存。”

“是啊。”黎姣姣輕飄飄接過話,春苗還舉著簾子往下分發物什,多是許玟素大發善心提供的。

人坐在高處,哪怕隻是坐在馬車上,往下瞧,底下麵孔居然模糊得一致,好似未上色的泥偶。

黎姣姣眯起眼,找到一個穿粗麻衣裳的——她丈夫還在城門溝裡零散著,她來求過往生咒。

另一個缺衣短袖的,她命好,丈夫也死了,不過兩個孩子還酣睡在側,她是來求安神咒的。

還有這個、那個……

人生一世,不過而而。

車駕往外駛出,這是一條順暢路。

許玟素牽過黎姑娘的手,上下仔細打量她。

“苟姐姐從前在家中都是嬌養的,衣裙是蠶絲錦緞,首飾也是花樣最新最好的,現在……”她重重歎氣,“好在,我們姐倆又在一塊了,放心吧姐姐,我這兒最安穩不過,莫說換個皇帝,就是換朝改代也撼動不了鄂州於家。”

黎姣姣掛上笑,不語。

許家,在京都不過是個清閒外姓宗親家,空有個世襲的公爵名頭,許玟素的母親倒是頂有名的於家長女,隻可惜體弱,活得不長。

臨終前,於家女強撐病體一篇繳文狀告到戶曹司,榮恩許府霸占正妻私產,這樁官司甚至鬨到禦前,最後皇帝下旨將榮恩公削爵,令其儘數歸還於家女私產。

這道旨意,將於許兩家劈成溝壑,兩家人立下誓來死生不相往來,許家小女和娘親被接回鄂州於家。

於家女,卻是倒在回鄉的車程上,自二十歲出嫁那年離家,蹉跎十年婚姻之後,仍未歸家。

經此一彆,黎許兩女已有五六餘年沒見過麵,書信是有往來,但寥寥字句建立的感情又有多堅固呢,見許家小姐態度熱情,一路上噓寒問暖未曾停過,春苗鬆了口氣。

言語間,車駕停住,春苗率先探身往外瞧——朱紅大門兩邊是威風凜凜的鎮宅獸,門下小廝衣著皆不凡,正門橫匾題有於氏固澤四個大字。

鄂州於氏,好大的派頭。

一家屋宅盤踞大半條街,隔著圍牆往裡望,廳殿樓閣高高角,峻宇雕牆,晻曖蓊蔚。

春苗收起自己的震驚,裝出一副榮辱不驚的樣子扶住黎姑娘下車。

身後喜樂兩個丫頭也努力收好自己的視線不亂撇。

主仆一行人從正門入,黎姣姣坐上一頂小轎被仆婦抬著去見於氏老太君,過這一遭她算明白,許玟素在於家的地位比她原想的還要高,一個表小姐而已,卻連來投奔表小姐的外客都能有如此待遇。

轎停,春苗打開簾子扶姑娘下轎,穿過垂著紫藤花的窄門,兩邊是抄手遊廊,當中是一拱玲瓏的太湖石,層疊背後是處小小的三間廳,仆婦們退下,年輕的婢女魚貫而入,手上端著玉雕矮腳蓮花爐,一股藥香彌漫開來。

“外祖母不喜異味,請姐姐見諒。”許玟素怕黎姣姣多想,向她倒豆子般說了老太君的許多忌諱,“不過外祖母這算是好的,待姐姐見過我表哥,那才是個挑剔貨。”

黎姣姣順從一笑,不作他言。

淨過手,焚完香,穿過廳後便是正房大院,碧瓦朱甍,羅幃繡櫳,兩邊穿山遊廊廂房,掛著象牙小籠,養著許多豔麗活潑的鳥雀。

台階上,叉腰站著幾個錦衣小丫頭,一見來人,便忙都笑迎上來,說:“終於等到小小姐來見老太君,她從晨起就念叨著您,怕您去那醃臢處尋人受委屈,兩位太太陪了一天也沒得半點笑臉。”幾人七嘴八舌搶著說話,又爭著打起簾籠,回話:“兩位姑娘來了。”

黎姣姣有意落後許玟素半步進房,一腳踏入,就聽見老婦人的聲音:“雀娘快來祖母這裡。”

許玟素甜甜應聲,如同隻小蝴蝶輕盈地跑向前去,黎姣姣順著看去,那位鬢發如銀的老婦人露出慈愛笑容,她摸摸許玟素腦袋,目光放向黎姣姣,問:“這是苟家大姑娘?”

“老太君安好,家父正是苟諶安。”

“光祿大夫的女兒,如何獨身來到鄂州了?”

黎姣姣提起衣裙,俯身跪下,雙手端上額頂,朝於老太君行禮,她豎聲:“承蒙菩薩觀音庇佑,世道動蕩,本該看顧好自己,隻是年幼時曾受於太□□惠,受卿之托忠卿之事,拚下這條命也要將做到,我特來求老太君救命!”

從袖間摸出一塊玉玦,黎姣姣拱手呈現,“太太曾將京都及京兆府二十六縣各處私產交由我打理,這些年我一直勤於看顧,如今一亂,再也無餘力照料,若隻是金銀錢財等死物,我倒不急於南下來尋助,但各處田莊佃戶,亦是太太臨終之托,我此行,隻求老太君看在太太慈愛之心,想法子救救這些人吧!”

許玟素聽得動容,她輕柔地摟上老太君胳膀,說:“祖母,世上可再難見苟姐姐這般菩薩人物了。”

“好孩子,你先養好自個。”

於老太君柔聲,吩咐著丫頭將黎姑娘扶起,“是個君子人物,雀娘沒接錯人。”

黎姣姣聽出老太婆話裡的緩和,隻是還不夠。

還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