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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牛島若利的印象中,清岡有澄一直是溫和的代名詞。

無論何時、無論麵對何人,她都總是一副彬彬有禮的態度,同級的四年半裡,他從未聽說有誰與她起過衝突。他遠遠地注視著,時常覺得這人好像一尊玉雕的佛像,毫無鋒芒,連反射回的光都隻是不會刺眼的瑩瑩微亮。

如今離得近了,才發現她跟自己想象的有些不同。

……不對,或許自己早該知道了。

某段已經褪色的記憶忽地從他的腦海深處湧現而出。

白鳥澤校內有一排櫻樹,位於第二教學樓與圖書館之間,據說是校內的告白聖地。他幾乎每天都經過這裡,也確實經常目擊到彆人的告白現場,但實在沒想到有一天會在這裡見到清岡有澄。

少女站在簌簌飄落的櫻花雨裡,臉上的笑容異常明媚,張口卻是先說了一聲抱歉。

下意識放慢腳步的牛島若利猛地鬆了口氣。

“抱歉,佐藤君。”清岡有澄輕聲細語道,“我很早以前就決定了,不會跟沒有孝心的男生交往。”

“誒?”被稱為佐藤的男生愣住了。

“佐藤君不記得了嗎?”清岡有澄露出驚訝的表情,“去年九月,你在午休時曾跟福山君說:‘我隻是暑假貪玩了,這次考試才會不小心輸給宇野。女人就是不可理喻的生物,最拿手的是無理取鬨,是不可能成大事的’。”

“你聽到了?!”佐藤手忙腳亂地解釋起來,“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當時隻是開玩笑的!話說都這麼久之前的事了,你居然還記得嗎?”

“當然。”清岡有澄笑意不減,“記得特彆清楚呢,從語氣到神態,每個細節都曆曆在目,隨時都可以模仿給你看哦。”

大約是被她格外甜蜜的笑容與聲音所迷惑,佐藤紅著臉期期艾艾地小聲道:“難道是因為、在意我才……”

然而,他擠出的幾個字完全被少女清亮的聲音蓋過了。

“參觀日時跟你一起的女士是你媽媽吧?”清岡有澄的嘴角仍然上揚著,眉毛卻微微蹙了起來,使得原本明媚的笑容驟然變得憂鬱又苦澀,“她看上去應該是個貨真價實的女人,你口中不可理喻、不能成事的女人。”

佐藤一下子僵住了,似乎是不明白話題為什麼突然跳到了這裡。

“你驅使著你媽媽懷胎十月誕下的身體、吃著她做的飯菜、穿著她洗的衣服,背地裡卻這樣說她,你簡直比魔鬼還要可怕了!每次看到你,我都覺得毛骨悚然……”

“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清岡有澄看了呆若木雞的男生一眼,再次展露笑顏,“多虧了你,我又排除了一類錯誤選項。”

當牛島若利撤去擅自為她加上的無害濾鏡,回過頭來逐幀品味所有細節,才終於發現,她的話語跟眼神都是那麼的意味深長。就像一根裹著糖衣的刺,直到漸漸被體溫融掉偽裝,才第一次讓人感到疼痛。

想明白這一點再去看滿麵笑容的清岡有澄,他仿佛能看到對方背後隨風搖擺的黑蓮花。

清岡有澄靜靜地等待同桌思考完畢。

其實她剛說完就有點後悔。根據過往的經驗,絕大部分小學生都聽不懂她這陰陽怪氣的罵人方式,極偶爾也會遇到心思分外敏感的孩子,能隱隱約約感覺出不對勁,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隻能歸結為直覺過人。

早知道就說得再直白一點……她原本就是這個打算,隻是平時習慣了講壞話時七拐八拐,一不留神就禿嚕出去了。

另一方麵,她也有點好奇對方會給出什麼樣的反應。因為新同學雖然表現得聰明又沉穩,她卻總覺得他是有點憨在身上的。

眾所周知,天然呆是聽不出弦外之音的。

她萬萬沒想到的是,牛島若利最後竟然笑了。

雖然僅僅是嘴角上揚了幾個像素點、眼神稍稍柔和了一些而已,但這確實是個笑臉沒錯。

清岡有澄不由心想:和剛見麵時的笑比起來,現在這樣自然多了,而且看上去意外地乖巧。

牛島若利淺笑道:“你真是個有趣的人。”

“啊?”從沒想過會被誇的清岡有澄頓時大腦宕機,有些慌亂地回說:“謝、謝謝?”

“不客氣。”

兩人並肩回到教室,剛落座鈴聲就響了起來。

被鈴聲一驚,清岡有澄才從突然被誇的莫名其妙跟不好意思中回神,並在同一刻跌入了更深的疑惑:不是,所以他到底聽懂了沒有?!

這個問題清岡有澄一直想到了回家。

不是因為想明白了,而是因為放學了。

清岡有澄在校門外的岔路口跟其他同學揮手道彆,打算像往常那樣獨自回家時,就發現身邊多出來一道人影。

“牛島君也走這邊嗎?”她側過臉看向寡言的同桌,“好巧啊。”

“的確很巧。”牛島若利波瀾不驚地回答。

巧就巧在無論清岡有澄走哪條路他都“順路”。

事實上,他這兩天早就把從學校到牛島家的路線研究了個透徹,那張畫滿了記號的地圖此刻還躺在書包裡,以防他把她送到家之後迷失在陌生的街區裡。為了計劃能順利執行,他拒絕了父親來接他的提議,還把排球培訓班的日程推遲到了明天。

不過這些努力清岡有澄一概不知。

人與人的悲歡並不相通,她隻覺得兩人一直這麼沉默著前行很尷尬,正絞儘腦汁地尋找能聊的話題。

雖然有點好奇對方為什麼轉學,但她也不敢問,萬一人家在上一所學校裡遇到過什麼不好的事呢?這不純粹找茬?

那聊愛好?可他們才相處了短短一天,其中大部分時間還是在上課,她著實沒看出來他喜歡什麼。

喜歡排球這點倒是不用觀察也知道,可她對排球既不了解也不感興趣,當年會看《排球少年》單純是因為故事寫得好、動畫質量高——當然,作畫崩得快趕上《家○教師REBORN》的第四季不算。

之前她還暗暗嫌棄過其他同學聊天時話太密,希望大家能更安靜些,現在看來,安靜過頭也不是什麼好事。

說到底,為什麼他們回家會順路啊!也差不多該分開走了吧!?

才從校門口離開沒一會兒,清岡有澄已經快把腦袋想破了。就在她打算聊聊萬能的《海○王》時,令她頭禿的當事人卻率先出了聲。

“你不喜歡吃胡蘿卜嗎?”牛島若利突然沒頭沒尾地問。

“呃?”清岡有澄摸不著頭腦,但沉默好不容易被打破,她可不想一下把天聊死,於是老實答了,“也還好?主要看做法吧,燉的可以,炒的不喜歡。怎麼突然這麼問?”

牛島若利默默記下,“午飯時候你把胡蘿卜剩到最後才吃,我以為你不愛吃。”

“你看得也太仔細了吧?”清岡有澄大驚。這種細節,她自己都不一定能意識到呢!

“就是,偶然注意到了……”牛島若利眼神閃躲。

由於對相親那天自己的表現耿耿於懷,午飯時牛島若利全程都在用餘光偷瞧旁邊人的一舉一動。大概是因為小學供餐的菜品都是固定的,不像在餐廳裡可以自己點,所以他勉強看出了一些端倪。

然而問題又來了,每個人用餐時的習慣不同,有人會先從喜歡的食物吃起,有人則是把喜歡的食物留到最後再吃。她屬於哪一種?

他想了一下午也沒想明白。

清岡有澄自然看出了牛島若利在隱瞞,不過她沒往自己身上聯想,隻是習慣性地從對方的角度出發,試圖抓住這個問題的重點。

不喜歡吃的東西……難道他也不喜歡吃胡蘿卜?所以看見她一直留著不吃,以為找到了同類,或者是以為她會把胡蘿卜剩下,從而覺得他也可以照做,結果沒想到她最後居然都吃了,所以覺得遭到了背叛?

合理!太合理了!特彆是他一看就是那種守規矩的乖小孩,到了新的環境裡肯定要先觀察周圍其他人怎麼做,不會輕易剩飯。

小學生的心思就是單純,太好猜了。

清岡有澄覺得自己強得可怕。

“如果真的不喜歡吃的話,我就直接倒掉了。”清岡有澄善意地解釋,“雖然不剩飯確實是美德,但這不代表剩飯就罪無可恕了,如果遇到實在不愛吃的東西,倒掉也很正常,隻要不是做得太過分就好。而且剩飯經過處理之後還可以做飼料、肥料什麼的,也有它自己的用處。”

“原來如此。”牛島若利受教地點點頭。

雖然他提問的意圖被完美地誤解了……也罷,這樣更好。

“牛島君有什麼不喜歡的食物嗎?”

“如果是討厭到要倒掉這種程度的話,基本沒有。”當然,那些獵奇的東西不算在內。

“真的?納豆也行嗎?”

“可以。”

“那內臟呢?榴蓮?銀杏?”

“都不太喜歡,但能吃。”

“厲害。”清岡有澄佩服地比了個拇指,一方麵又覺得好像在意料之中。

“謝謝。”牛島若利禮貌地說,“你呢?”

“那就說來話長了……”清岡有澄汗顏。

她其實不是很想展開說,然而目前這個話題已經是她能想到的裡麵最容易聊的了,再加上牛島若利正炯炯有神地盯著她看,她不得不掰著指頭開始點兵:“除了剛才提到的以外,苦瓜不吃,太苦;肥肉不吃,太膩;芹菜最好彆給我吃;胡蘿卜隻吃燉的胡蘿卜塊或者生的胡蘿卜絲,白蘿卜怎麼做都不吃;蔥蒜生的不吃,生薑死也不吃……”

清岡有澄邊報菜名邊給自己找補,努力提升討厭的理由的正當性,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自家樓下。

牛島若利竟是個很不錯的聽眾。人對食物的喜惡是很主觀的,就算她儘量把惡評說得委婉,但喜歡的人聽來難免還是會覺得刺耳,很可能會忍不住反駁。

可牛島若利沒有。他也有不讚同或不理解的時候,但也隻是淡淡地眨眨眼睛,露出個有些疑惑的表情,至多會說一句“那我們的感受不太一樣”。

多虧了他這堪稱世界級穩定的情緒管理,她吐槽得相當儘興。

“我到家啦。”清岡有澄笑著揮揮手,“明天見,牛島君。”

“嗯,明天見。”

牛島若利站在原地,一直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精致的公寓樓大廳深處,才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