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島若利第一次見到清岡有澄是在初中二年級的夏天。
不,準確來說,是第一次記住她。畢竟他們上的是同一所中學,在那之前二人應該已經見過許多次,隻是他從未放在心上罷了。
那一年,早已離婚的空井崇下定決心要去國外發展,因此一直在努力學習英語。在參加語言考試之前,他說想求學問之神保佑一下自己,於是一大早就帶著兒子去了丹若岡天滿宮。
仙台市內供奉學問之神的神社共有三座,丹若岡天滿宮是其中最不起眼的,平日裡基本上隻有住在周邊的居民會去,其他地區的香客則大都會選擇去另外兩處規模更大的神社。他們家也是如此。
麵對兒子的疑問,空井崇神神秘秘地說:“我聽他們說,這裡的神官是有些真本事在身上的。”
牛島若利依舊不能理解。
先不說這“真本事”到底怎麼個真法,就算神官有真本事又如何?祈禱是向學問之神祈禱,跟神官有什麼關係?難道他還能跟神明說上話不成?
當天是舉辦天神祭的日子,這座不算出名的神社裡竟格外熱鬨,才七點半就已擠滿了人。
過了十幾分鐘,主持祭典的老年神官才終於在神殿前現身。
麵向神殿行過大禮後,精神矍鑠的神官聲音洪亮地念起了祝禱文。一直竊竊私語的人群倏地安靜下來,在這肅穆的氛圍中,空井崇學著其他人的樣子,雙手合十,在念誦聲中默默祈禱。
牛島若利見狀也閉上雙眼,在心底祝願父親能夠順利通過考試。待念誦結束,他睜開眼睛,剛巧走到台前的巫女就這樣猝不及防地闖入了他的視線。
笑意淺淡的黑發少女身著千早與緋袴,手持掛著五色緒的金色神樂鈴,在躬身見禮之後,便和著笛聲跳起了取悅神明的舞蹈。她旋轉的動作輕巧,持鈴的手卻極穩,清脆的鈴聲隻會循著定好的節奏響起,從頭到尾沒出現過一次錯處。
繁複的金色頭冠上綴著點點白梅,下麵則是一雙墨玉般溫潤沉靜的眼瞳。這雙漆黑的眼大多數時間都低垂著,被濃長的眼睫所遮蔽,讓人看不真切其中的神采,但偶爾它也會抬起,越過擁擠的人潮望向遠方。
那時她所看見的景象究竟是什麼樣子的?當她看向那不知是何處的地方時,心裡又在想些什麼?
牛島若利幾乎好奇得不能自已。
她跟其他人聊天時說了什麼?不參加社團活動的話放學後都在做些什麼?回家路上耳機裡播放的又是哪些歌曲?
樁樁件件,他都想知曉。
……
上完兩節課,小學生們迎來了二十分鐘的課間休息。借著這段時間,清岡有澄領著新同桌大致熟悉了一下校園。
“那邊是體育館,”靠在單杠上的清岡有澄隨手一指,“該有的器材基本上都有,如果休息時間想打打球什麼的可以去裡頭借,用完及時還上就好。還的時候記得找管理老師登記一下,不然丟了東西會很麻煩。”
牛島若利點點頭:“好。”
“這樣就介紹完了,回教室嗎?還是說你想先在這裡……”
“哎呀,這是誰來了?”
一道不和諧的聲音忽然插了進來。
聽見這熟悉且討人厭的聲音,清岡有澄的眉毛高高挑起又落下,好懸沒翻出一個白眼。
不過考慮到正有人看著,她還是維持住了臉上友善的笑容,扭過頭用敬語介紹這名不速之客:“這位是隔壁二班的為人很大方的上穀修彥同學,平時喜歡給大家帶禮物。”
翻譯一下就是:熊孩子一個,如果不是家裡有幾個臭錢,根本沒人願意帶他玩。
牛島若利注意到了她最初那有些微妙的表情,然而他畢竟不了解她,既理解不了挑眉中隱含的嫌棄,也聽不出她這九曲十八彎的言外之意。
雖然不明白為什麼介紹一個人時上來先說他大方,但他還是禮貌地接話:“你好,我是牛島。”
“你就是新來那個轉學生啊。”名為上穀修彥的男生神色倨傲,完全沒有要友好交流的意思,“除了長得高一點,也沒什麼看得過去的地方嘛。”
麵對這突如其來的嘲諷,牛島若利大惑不解,甚至還有點驚訝。
跟那些到了某一時間點才突然開始竄個子的人不同,他屬於勻速成長類型,體格從小就比同齡人更高大,再加上長相跟性格都容易給人難以接近的感覺,所以基本上沒人敢來招惹他。
“喂,新來的,給你個忠告。”上穀修彥仰著頭,笑得不懷好意,“離這家夥遠一點,不然會變得不幸哦。”
“什麼?”這過於明顯的惡意讓牛島若利皺眉。
上穀修彥其實有點發怵,他總覺得這人不快的表情有種似曾相識的恐怖感,但他還是色厲內荏地大聲道:“我說,離她遠點!你不知道吧?她就是個沒有爸爸的野孩子——”
話音未落,上一秒還離他兩米遠的轉學生就已經跨到了他身前。
對方彎著腰,高大的身軀明明沒有碰到他一絲一毫,卻像山嶽一樣將他死死地壓製在原地,那雙猛禽般銳利的褐綠色眼睛更是盯得他寒毛直豎。
“這就是你的家教?”
平心而論,這話絕對算不上難聽,尤其在前句的對比下,更是擔得起一句有涵養,可落在上穀修彥耳中卻無異於驚雷炸響。
他終於想起這似曾相識的恐怖感是從哪來的了——現在的畫麵簡直跟他父親發怒時如出一轍!
被並不存在的血脈壓製嚇壞了的小學生哭著跑開了。
清岡有澄驚呆了。
她看著熊孩子和他的跟班們像遭遇了洪水猛獸似的逃離現場,又看了看不遠處頻頻望向這邊的小學生們,內心很是複雜。
“謝謝你幫我說話,”清岡有澄背著手走到表情仍舊不太好看的同桌身邊,“不過下次還是彆這樣了。”
牛島若利以為她是忍氣吞聲慣了,頓時不讚成地搖搖頭:“不行,遇到這種事情就應該積極反抗,不然對方隻會變本加厲。如果你害怕,可以讓我來。”
“我不害怕,隻是覺得沒必要。”清岡有澄解釋說,“這種人你越理他他越起勁,無視就好。”
牛島若利沒說話。反正他是絕對忍不了彆人這麼對她的,再來一萬次他也沒辦法保持沉默。
見對方一副不聽勸的樣子,清岡有澄隻好換了個切入點:“而且這麼做對你半點好處也沒有。大家跟我相處得不錯,也都知道上穀是什麼德行,所以他再怎麼說我的壞話也沒人會放在心上的。
“但是你不一樣,你剛轉學過來,同學們都不了解你,甚至還有不少畏懼你,因此他們天然就會傾向於更加熟悉的上穀,特彆是上穀說的話在很多人眼裡其實根本無傷大雅。如果你遇上的是懦弱到連話都不敢幫你講一句的人,那你在學校裡的人際關係就完了,沒人會跟你做朋友的。”
這一席話讓牛島若利很受觸動。
她是真心在為自己著想,而且還考慮得極為深遠。以及,這真的是一個不滿十歲的小學生能說出來的話?他二十歲時都不一定想得明白。
他看向她的目光裡多了幾分歎服,但給出的回答仍然是否定:“你不是這種人。我也不在乎自己會不會被人討厭,我做的是正確的事。”
清岡有澄眨眨眼睛。
她確實不是這種人,但他怎麼知道?他們才認識兩小時,難道就因為她幫他交作業、帶他熟悉校園?該說不愧是從沒有反派的少年漫裡走出來的人物嗎?簡直正直得毫無陰霾啊!
她向來奉行事不過三的待人原則,認為如果連勸三次都不出效果,那就是好言難勸該死的鬼,命裡注定他該吃一塹吃一塹再吃一塹,她隻能尊重祝福。但今時不同往日,她要誓死守護這樣的大善人不被熊孩子玷汙!
清岡有澄決定下點猛藥。
“謝謝你,牛島君,但是我真的不在乎。你就彆管了,好嗎?”她罕見地對初次見麵的人說了真心話,“講真,上穀的話並不能對我造成傷害,我反而特彆同情他。”
“思維隻能困在‘跟其他人不一樣就是不幸’這樣不比瞳孔寬闊多少的籠子裡,一生都無法想象家裡沒有煙味、酒味和爹味的美妙之處,真是可憐。”
牛島若利:……?
好像有哪裡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