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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晨,清岡有澄如常上學。她從公寓樓出來還沒走兩步,抬頭就看見行道樹下站著個熟悉的人影。

“牛島君?”

聽到她的聲音後,假裝看路的牛島若利立刻轉頭,麵不改色地道:“早。我想著也許你還沒走,就先等等看。”

清岡有澄條件反射地連忙道:“你不會等了很久吧?抱歉抱歉。”

牛島若利搖頭:“沒有,不用道歉。”

也就等了不到十分鐘吧,畢竟他沒有理由太早出門。

比較幸運的是她住的位置比他預想的要近很多,且大致上跟學校在一個方向,他不需要繞太遠的路就能經過她家。

麵對生人不請自來的親近,清岡有澄的心情其實有點微妙,但她也能體諒對方這種類似雛鳥情結的心理,於是和善道:“下次你可以先在門禁那裡問一聲,我住509室,不然萬一錯過就麻煩了。”

“嗯,我知道了。”

“我一般都是這個點出門,除了值日的時候會提早一點。話說,我們兩個應該會分到一起值日哎。”

“因為座位在一起?”

“是看學號。原本我的學號排在最後一個,現在你來了,學號應該就排在我後麵,然後值日又是兩人一組,算下來我們正好就是最後一組。”

“原來如此。”

……

上午很快過去,轉眼就到了午飯時間。

即便不喜歡的食物多到說不完,清岡有澄依舊堅信自己不是一個挑食的人——上輩子連學校食堂裡那些凍了不知道多久的合成肉、蔫了吧唧的蔬菜還有夾生的麵條都能一吃好幾年,憑什麼要被指責挑食?她不接受!

但有些東西不吃就是不吃,比如若無其事地混在味增湯裡的白蘿卜塊。

早知道就不要湯了!

一時走神錯把白蘿卜看成山藥的清岡有澄痛苦麵具。

就在她打算像以前那樣把白蘿卜挑出去的時候,旁邊原本正安靜吃飯的同桌突然出聲了:“放到我碟子裡吧。”

“誒?”剛把湯咽下去的清岡有澄愣住。

“白蘿卜。”牛島若利語氣自然,“你不是說不愛吃?”

確實說過,但是這、怎麼就發展到直接挑給他吃了啊?這不對吧!要知道他們才認識一天而已啊??

清岡有澄瞳孔地震。

見她一臉詫異地瞪大眼睛,牛島若利便多解釋了兩句:“剩下是沒什麼,但既然我能吃,那還是就近處理了比較好。而且剩飯的話,老師多少會說你兩句,沒必要。”

“……你說得對,”在他真誠且正直的眼神中,不好意思拒絕的清岡有澄隻能端起了湯碗,把痛苦留給自己,“但還是不用了,就這麼點蘿卜,我自己能解決的。”

“是嗎?”牛島若利將信將疑,“不要勉強。”

“沒事噠。”清岡有澄麵帶微笑地喝了一口,一邊試圖用言語自我催眠:“我真的可以噠。”

比起被老師說,這種她不想接受但又完全沒有理由拒絕的好意才更恐怖啊!預感自己從今天開始將失去剩飯的權利,清岡有澄不由得悲從中來。

有的人看上去還坐在原地淡淡地喝湯,實際上已經走了好一會兒了。

兩個實際年齡加起來已經超過半個世紀的假小孩就這麼和和氣氣地相處了半個月。

拋開偶爾會猝不及防地被牛島若利的神奇的自來熟猛創一下不談,清岡有澄還是很喜歡這個同桌的。沉著、守禮,跟他講話時會認真聽,雖然話不多,但句句都有回應,最重要的是,還會誇她有趣!因此這個小問題她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當然,她必須得承認這其中存在著性彆因素。如果把牛島若利換成牛島若子,那自來熟的問題便迎刃而解了。

她們會在幾天之內飛快地熟絡起來,彆說一起上下學了,一起上廁所都無所謂,挑蘿卜塊紅薑絲大概也不會遇上太大阻力,最多口頭跟對方客氣一下——畢竟這些玩意兒她是真的不想吃,一口都不!

說到底,她不擅長跟異性相處才是二人親近不起來的最大原因。她也知道這對牛島若利不太公平,這個年紀的孩子性彆意識還不是很強烈,以同樣的態度對待同性跟異性是很自然的事情。

可惜她並不是真正的小學生,終究做不到一視同仁。

清岡有澄以為他們會一直保持著這種比普通同學稍微親近一點的關係——或許可以稱之為上學搭子——到小學畢業。

等他們升上初中,這位排球少年會在社團活動大放異彩,交到愛好相同的朋友,而歸宅部的她也會找到新的上學搭子,二人的關係就這樣順勢成為除了路上遇到會打聲招呼之外基本不再有交集的老同學,正如她生命中相識過的絕大部分人那樣。

直到開學第三周。

周二上午的工藝課,老師帶著他們去了隔壁的美術館寫生。

清岡有澄畫到一半,隱約感覺身側有人靠近,扭頭一看,原來是牛島若利湊了過來。他的畫本擱在腿上,鉛筆橡皮已經收回筆袋裡,顯然早就畫好了,然後就這麼靜靜地看著她畫了不知多久,直到腦袋無意間湊近才被她察覺。

二人視線交彙,牛島若利一下子意識到自己這樣不妥,於是連忙坐直身體。

“你畫得很漂亮。”他毫不掩飾地稱讚道,並且完全沒有要挪開視線的意思。

“謝謝,”清岡有澄禮貌一笑,“可能是因為我一直在上繪畫班。”

她想繼續畫,但一旁有人在盯著這件事又讓她感覺如芒在背,怎麼都下不去筆。重複好幾次畫上又立馬擦掉的操作之後,她終於忍無可忍,硬著頭皮委婉地說:“那個,可以不要一直盯著看嗎?這樣我畫起來會很有壓力……”

牛島若利緩緩眨眼。

作為運動員,在賽場上被觀眾緊緊盯著就像吃飯喝水一樣稀鬆平常,發揮不好被喝倒彩也是常有的事,甚至有時還會遇到對手應援團有組織地乾擾發球,這麼多年下來,他的心態早已鍛煉得遠超常人了,故而他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但不管怎樣,總之惹人不快的時候先道歉就是了。

他從善如流地把腦袋扭正,“抱歉,沒想到會乾擾到你。”

“沒事沒事,”清岡有澄不好意思地擺擺手,“是我太容易受影響了。”

牛島若利漫不經心地望著遠處掛在牆上的畫作,耳邊滿是鉛筆劃過畫紙的唰唰聲。

經過這半個月的相處,他大致認識到了清岡有澄的心思要比一般人纖細許多,隻是沒想到,原來她連這種小事都會在意。

等耳邊的聲音徹底停止,他轉過頭,看著她那因為垂眸而顯得格外長的睫毛,不禁心想:簡直像一隻初生的小鹿,任何風吹草動都會使她內心泛起漣漪。

然而,清岡有澄其實隻是單純地討厭被他人窺探。

如果她知曉自己居然得到個這樣的評價,一定會尷尬得用腳趾摳出一座明治神宮。

此事一出,清岡有澄立刻進入了高度警戒,並且很快就發現了異常。

因為之前全然沒在意,被看出挑食她也隻當是對方心細。一旦開始留意,她很輕易就察覺到,牛島若利對她的關注程度簡直高得離譜。

吃飯也看,喝水也看,被點名回答問題也看,跟前桌講話也看,體育老師在前麵做示範動作時還看。他甚至能在她的筆袋從桌邊掉出去之前先一步把它推回來!

雖說他也有所掩飾,但在擁有發型優勢的同時還有著豐富的用餘光觀察前線戰況(主要指教室前後門的玻璃上有沒有露出班主任或教導主任的腦門)的清岡有澄麵前,這些雕蟲小技實在不堪一擊。

令人欣慰的是,大概是美術館裡的那番話起了作用,他再也沒在她寫寫畫畫的時候盯著看過。

倒是蠻聽話的。

看來這人是真的很想跟自己做朋友啊。

清岡有澄都有點被他這小心翼翼但又笨拙無比的示好感動了。講真,她活了兩輩子,這還是第一次遇到有人這麼用力地想要靠近她——雖然有點用力過猛的嫌疑——畢竟一般來說大家都是自然而然就混熟了。

難道這孩子以前沒交過朋友?你彆說,以他這生人勿近的外表跟寡言少語的性格,還真有可能……

清岡有澄一下子憐愛了。

也罷,不就是跟小朋友交個朋友嘛,就試試看唄。人是長得大隻了點,實際上也不過才十歲而已。

這麼想著,清岡有澄倏地扭頭,直直對上同桌沒來得及收回的視線。

“牛島君,”她單刀直入地問,“我最近發現你好像總盯著我看,為什麼?是想跟我做朋友嗎?”

被抓個現行的牛島若利頓時大腦宕機,一雙眼睛上下左右四處轉了個遍,最終還是回到了原點。

“……是。”他陷入了從未體驗過的緊張之中,隻覺得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僵硬了,眼神卻透露出十二分的渴望,“可以嗎?”

清岡有澄幾乎能在他的眼裡看到星星。

“可以是可以,但是有個條件。”她豎起食指,“不要一直盯著我看,想知道什麼就直接開口問。怎麼樣,能接受嗎?”

“能。”牛島若利答得飛快,“以後我會注意。”

“好的。”清岡有澄眉眼彎彎,“那麼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朋友了。”

進展造訪得太過突然,以至於鈴聲都無法蓋過牛島若利劇烈的心跳聲。

短暫的每日班會很快結束,代表放學的鈴聲響起,他才總算平靜下來。

因為接下來還要去上排球培訓班,他隻能跟清岡有澄同行一小段路,這段路程對於做足心裡建設來說實在不夠長,好在他一直是個勇敢的人。

在二人分開走之前,牛島若利終於鼓起勇氣叫住了她:“我能叫你愛麗絲嗎?”

清岡有澄隻驚訝了一瞬,隨即笑著點頭:“可以啊。”

牛島若利不由得也揚起嘴角。

她揮揮手,十分自然地叫出他的名字:“那就周一再見了,若利君。”

即使現在告訴他這隻是一場夢,他大概也能笑著醒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