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橋恒一望著眼前微笑的少女。
即便代表著死亡,對方的外表依然是無與倫比的美麗。而他注視這一幕,卻仿佛回歸很多年前的夢魘。
他對柯南所說並不完全是謊言,隻是半真半假、掩埋了一部分事實。他和森川認識的時間遠不止一年,他其實也知道對方最初想要做什麼。
他那時又是怎麼想的呢?
竹下花衣說他是森川陽介的附庸,沒錯,但這是高橋恒一自己的選擇。他當然見過竹下螢,卻也隻有那一次——在對方尚未擁有“竹下螢”這個姓名時,他和森川共同發現了少年的蹤影。
他好像又看見了那個朦朧的影子,在黑暗裡隱隱約約放出光亮,似一隻脆弱的、又美麗的螢。可是那種驚豔震撼隻是一瞬間,再之後,他便被巨大的貪欲埋沒了。
——他想殺了他。
殺了名為竹下螢的少年。
他隱瞞這個扭曲的欲求許多年,直到同伴也生出同樣的惡念。
森川陽介想要殺了他,是想將他永恒地固定在這一時刻。高橋恒一想要殺了他,卻更多是想要摧毀他。
摧毀那高高在上的、仿佛看穿一切又漠視一切的神明。
森川拿到毒藥的過程並未向高橋恒一隱瞞。兩個過去曾是好友、現下又處於相同境地的男人,哪怕沒有交流也能明白對方所想。
“毒藥被我融進了方糖裡。你等一個合適的時機,稍微撥起些騷亂吸引視線,我趁機把方糖混進去,營造無差彆投毒的假象。”森川陽介對他說,“這咖啡廳比較高檔,如果出事,他……他會是最不起眼的那個。”
高橋恒一內心湧起一陣憤怒,卻不是為自己——他甚至不知道這憤怒從何而起,隻是內心仿佛有團火在燃燒,燒得他眼眶裡都泛起了熱意。
他一邊亢奮地期待竹下螢的死亡,一邊憤怒且恐懼竹下螢的消失。他以為一切將要在這裡終結,可最後看到的,卻是另一具熟悉的屍體。
為什麼最後選擇了放棄?
高橋恒一凝視眼前的空白,詢問早已死去的森川陽介。
他為謀殺計劃的失利憤怒,為竹下螢的失蹤惶恐,為森川陽介瀕死瞬間的喜悅而……恐懼。
明明目標就在眼前,你為什麼放棄了?為什麼這樣安寧地坦然赴死?
……那不是神明,那是誘人墮落的魔鬼。
可到現在,他卻覺得自己懂了。
名為竹下螢的少年隻是純白,他毫無人類應有的色彩和欲求,於是任何人在他麵前,都會像麵對鏡子般清晰地看見自己身上的人性的醜陋。
可鏡子本身無錯,他隻是過分寬容,寬容了那些不應有的貪欲與邪念。
唯有神……才具有這樣的寬容。
高橋恒一微微出神,而死亡女神已經佇立身前高舉槍刃。鋒利末端對準了他的心臟,少女虔誠的視線傾訴她所說的“獻上”的真實。
這一刻,高橋恒一不再感到恐懼,隻是些微遺憾湧上心頭。
“可惜……最後還是沒能看見他。”
高橋恒一閉上了眼。
——江戶川柯南和毛利蘭匆忙趕到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幕。
麵容清麗、甜美無辜的少女,穿著防護作用幾乎為零的白襯衣短裙。她黑發微揚,裙擺像花瓣一樣舒展,好像在陰暗小巷裡突然刮起夏日清爽的海風。
可當視線落在她的臉上,輕鬆的氛圍又瞬間變得陰冷。
少女高舉凶器,目光專注且冰冷。那並非注視同類的眼神——似乎下一秒,她就要殺了躺在地上、失去反抗能力的男人。
立場顛倒的錯亂感令小蘭感到驚訝和茫然,但這情緒隻在她大腦裡停留了極為短暫的時刻。她望著對方,急呼出聲:
“——花衣姐!”
竹下花衣一怔,側頭往這邊投來一瞥。小蘭被這一眼裡的涼薄驚住,嘴唇動了動,一時間竟有些畏縮。
“……蘭?”
在這戶外的私人片場裡,一高一矮兩名闖入者站在光下,而不遠處的陰影中,竹下花衣手握形狀猙獰的鋼筋。她的力度太大,骨骼擠壓幾乎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好像代表了主人堅定的殺意。
竹下花衣將目光收回,小臂抬起、手腕施力。她前臂劃過一個利落的弧度,舉重若輕地將鋼筋直直砸下!
江戶川柯南瞳孔驟縮。
眼看著鋼筋就要刺進男人的心口,千鈞一發之際,毛利蘭攜不可阻擋之勢從天而降,飛起一腳!
熟悉的大力從腰側襲來,高橋恒一被踢飛幾米,落地也沒能收住力度,接連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
江戶川柯南:“……”
竹下花衣:“……啊。”
毛利蘭一腳結束,慌亂地擋在了高橋身前。她急聲喊道:“花衣姐,你沒必要為了這種人犯罪!”
從暈眩中清醒,聽見這句話的高橋恒一對少女報以複雜的視線。
小蘭隻是善良,但並不愚蠢。她當然察覺到了現場的異常——本以為的加害人好像已經徹底擺爛,躺在地上安靜地等死。本以為的受害者則手持凶器、一副殺心頓起絕不手軟的凶殘模樣。
哪怕拋開其他,就衝這兩人的神色……他們之間也絕對是另有隱情。
但她現在不去想那些。
“花衣姐,”毛利蘭突然平靜下來,清透的藍眼睛定定地注視著花衣,而黑發少女麵無表情地回視,“我知道你不想讓我插手,可我也不想再原地等待了。”
“……新一就是這樣突然失蹤的。”
少女垂下眼眸,輕輕說道:“我明明知道他身處危險,可我什麼也做不了。我被留下、也被他保護,一直一直等待著……甚至不知道會等到什麼結局。”
“……可是,比起被人保護,我更希望我能跟他一起麵對。”
江戶川柯南安靜注視著小蘭。
少女的表情有些黯淡,是他從未見過的卑微的模樣。在這一刻,柯南突然想到,自己似乎已經很久沒看見小蘭無憂無慮的笑臉。
‘蘭……你是這樣想的嗎?’
“——所以,花衣姐!”小蘭抬起頭,她的眼神堅定而銳利,直直注視著竹下花衣,“請你收手吧!我不想……也失去你了!”
巷道一陣寂靜,所有人都在等待竹下花衣的表態。然而對方沉默著,握著鋼筋的手也依然沒有鬆開。
毛利蘭緊張地看著她。
她雖然有“一點”武術造詣,可之前比不過對方力氣、現在又缺少了武器優勢。真要打起來,她估計很難能占到上風。
但……就算拚儘全力,也要把她喊醒!如果對方不願意後退,她會用上全部的力氣進行逼迫!
我會讓你收手——她的眼神這樣說。
對峙持續了一段時間,誰都沒料到的,一直像一具屍體、默默躺在小蘭身後的高橋恒一突然笑了起來。那聲音像從什麼狹窄的通道裡被擠出,明明低沉,卻又聲嘶力竭,仿佛下一秒就要斷了氣。
高橋恒一目光落在小蘭身上,少女的眼神有點飄忽。雖然是為了救人性命,但她畢竟才給了人一腳,還自顧自地把他定義為壞人。
不過對方的注意力明顯並不在此。
“小姑娘,你很喜歡……竹下花衣?”
高橋恒一壓著嗓子開口,話語裡的刀鋒對準了另一人。他帶著點不知從何而起的、居高臨下似的嘲弄,嘶聲笑道:“她可不一定能這樣對你。”
“你說是吧,連名字都是虛假的——森川愛。”
毛利蘭茫然扭頭,而竹下花衣默然不語。她黑色的眼睫低垂,遮掩了略微複雜的視線。
……這麼多年,要說她到底是竹下花衣還是森川愛,連她自己也分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