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嫉妒?
開什麼玩笑。
是嫉妒你們一家被徹底分離?嫉妒父與女從此天人相隔?還是嫉妒森川的坦然赴死?
高橋恒一內心激蕩,目光陰狠注視著少女甜蜜的笑臉,從中品味出了一絲嘲諷。
他想反駁,想痛罵對方的瘋癲和不清醒,想讓她也體會自己過去所承受的痛苦與恐懼。
但最終一切聲音都被淹沒在了咽喉。
她說得沒錯……我,深感嫉妒。
好像情緒高漲到極點時,突然被澆了一頭冷水,高橋恒一心緒被瞬間拽回了低穀。他緩慢地回歸平靜,然後才冷冷發問:“竹下螢在哪。”
……追根究底,這才是他最初的目的。
過去的高橋恒一和森川愛,他們之間的關係勉強能被稱為師徒。但那僅僅是對於武學的指導,甚至並非出自傳承的心態——他隻是為了多出一個工具。
而經過兩年的分彆,那點過去變得乏味可陳,連回憶也是為了從中找出對方的弱點。
高橋恒一跟蹤對方,是想通過她找到竹下螢的蹤跡。在這之前,他甚至不知道“竹下花衣”的這個姓名。
不過這一情報,倒是讓他最後下定了決心。
“你和竹下螢還有聯係吧。”
竹下花衣微笑,不語。嘴角的弧度凝固著,使她看起來像一尊沒有情感的機器,而高橋恒一對此視若無睹:“我知道你們還有往來。”
如果沒有聯係,竹下花衣怎麼會知道森川陽介死亡的消息?她已經拋棄了“森川愛”的姓名,和自己的家庭割舍了十多年,戶口上早沒有這個人的記錄,警方也通知不到她那裡。
當她有條件朝這邊伸手,以竹下花衣對竹下螢的執著,便不可能隻是旁觀。
“竹下螢需要人照顧。他在這邊沒有多餘的人際關係,森川死了,我找不到他,隻會是你——隻能是你。”高橋說,“我找不到他,但我找到了你。”
“……你不說出來,我就殺了你。”
竹下花衣眨了眨眼,不對這句露骨威脅發表意見,有些不解地反問:“高橋叔叔,你為什麼執著於他呢?”
男人眉目微斂,沉默不語。竹下花衣卻目露驚訝,仿佛聽見了他無聲的回應。
“我從森川家逃離,我的父親也選擇了放棄,而你依然站在這裡、向我追問竹下螢的情報……就算這樣,你還覺得自己隻是個局外人?”
竹下花衣似乎覺得很有趣,歪頭愉快地微笑起來:“我沒想到您這麼天真。”
“……我跟你們不一樣。”高橋恒一冷酷地否認,“我並非竹下螢的信徒。”
“啊,倒也確實如此。”她點點頭,“畢竟你隻是純粹的編外後勤人士。”
漫長的沉默之後,男人額頭蹦出了一條青筋。
與瘋子交談,隻會被帶進瘋子的腦回路裡,而這是正常人無法理解的。高橋恒一自認為自己還是個正常人。
他決定無視竹下花衣的言語騷擾,隻專注於自己的目標——就像他過去一直做的那樣。
“我會殺了你。”高橋恒一麵無表情地宣告,“你會死。你不怕死,但你依然會感到恐懼——比死亡多得多的恐懼。”
“不如猜猜……在你死之後,竹下螢還能活多久?”
“……您是否太小覷他人了呢?”
“他需要藥物維持身體運轉,而他無法支撐這方麵的負擔。哪怕有專門的供給,毫無常識的他獨自生活,也隻會被他人視作獵物。”高橋恒一冷笑,“這方麵,你不應該更有經驗嗎?”
看起來像是獵物的弱小的少女,本質卻是一頭殘酷的野獸,自小就信奉叢林法則,麵對竹下螢也是以野獸的心態——否則她為什麼把他藏起來?這和森川陽介又有什麼不同?
高橋恒一冰冷地想:我會找到他。
他要讓那個不像人類的少年站在人前,要從對方口中得知森川陽介赴死的原因。而在那之後……他要讓名為竹下螢的少年徹底不複存在。
隱隱有聲音在他的心底反駁,而高橋恒一選擇了無視。無論如何,他都需要先找到竹下螢的蹤跡。
眼前的少女便是線索。
麵對他的譏諷,竹下花衣並不反駁。她隻是微笑,穩穩舉著那把刀,像一具被定格在這表情上的機械體,連眼尾的弧度都不曾改變。
直到男人臉上出現不耐煩的神情,她才不緊不慢地開了口。
“您可能誤解了我的話,高橋叔叔。”竹下花衣輕聲細語,“我想說的是,您是否……太小覷我了呢?”
“‘殺了你’。”
她停頓一下,細細咀嚼著這句話,臉上的笑容漸深:“——您就這麼有自信嗎?”
高橋恒一實事求是:“你打不過我。”
這不止是力量上的壓製,還有經驗的積攢和對技巧的熟悉。竹下花衣的所有招式都是從他這裡習得,高橋恒一幾乎能從對方的每一個出手角度判斷出接下來的攻擊路數。
大概他唯一沒料到的,是她比過去更瘋了——哪怕傷敵八百、自損一千,也要不顧一切地衝上來,拚了命般給他捅上一刀。
可就算以傷換傷,按對方的身體素質,又能重複用上多久?
“看來是沒得談了。”
從少女麵龐上得到這一訊息,高橋恒一也不再拖延。被掩護在寬鬆衣物下的肌肉繃起,身體幾乎肉眼可見地縮小了一圈,而腹部曾被短刀捅出的傷口,不知何時竟已恢複了大半。
他也在等待,等待傷口不會影響自身動作的時機!
鋼筋還握在他的手中,這次再沒有一點仁慈。鋒利的尖端閃著冰冷寒光,他以腿為柱、扭腰旋身,仿佛戰場上持槍的武士,以不可抗拒之勢直直捅向了竹下花衣的小腹!
這是人體最柔軟的部位,沒有骨骼保護,還全是重要的器官。倘若一擊命中,大概會將少女捅穿、連人一起徹底地釘在牆麵上。
而到那時,生與死已全靠天命,她再沒有掙紮的餘地。
竹下花衣匆忙閃避,倉促間身體失衡、一退再退,幾乎退到巷子的邊緣。她的破綻被眼前的敵人捕捉,男人兩眼射出凶光,殺意聚成無形的爪牙,風聲伴隨他的動作驚起。他宛如一隻饑餓許久的貪婪猛獸,以和龐大身軀完全不符的靈敏瞬間向少女襲去!
——鹿抬起了頭。
她看起來太鎮定了,鎮定到似乎已經完全放棄,連最後的掙紮都隻是退了一步,恰恰好停留在光與影的邊緣。這一步當然無法阻擋敵人的攻勢,甚至將那施力的時間延長,使那鋼刃速度更快、力道更狠。
有一瞬間,高橋覺得自己已經聽見了鹿垂死的悲鳴。
短暫又漫長的一瞬間後,疼痛從他的指尖激起,痛苦的呻/吟從男人的喉嚨裡被推出。高橋恒一被來自自身的衝力撞翻在地,好像有車碾壓而過,疼痛一路刮向了頭頂,刺耳的摩擦聲幾乎割破他的鼓膜。
在極度暈眩中,他勉力抬頭,看見竹下花衣站在身前,素白的手指握住鋼筋的另一側,就這樣輕巧地阻攔了他裹挾全部力度和身體慣性的重擊。
“……?”
男人從喉嚨裡擠出幾個含糊的音節,懷疑自己正身處夢中。
竹下花衣輕易便看穿了他的所想,那張清麗麵孔上露出柔和的微笑,語調柔和、言語殘忍地打破了他的妄想。
“不是做夢哦。”
“……”
“該說不愧是您嗎?我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過疼痛的滋味了,高橋叔叔。從這點來說,也許我應該對您表示感激才對。”
她用幾乎撒嬌的口吻,將鋼筋放在另一隻手上,阻攔對方攻勢的那隻手五指張開,露出微紅的掌心指腹。
她輕柔地說:“都擦破皮了。”
“……”
“站起來呀。”竹下花衣居高臨下地望著他,聲音不帶一點攻擊性,“您不是說——要殺了我嗎?”
高橋恒一嘴唇顫抖,擠出幾個孱弱的音節:“……怪物。”
“不對。”少女輕柔地反駁,“這是恩賜,亦是獎賞。”
她把手中鋼筋轉了個邊,打磨尖利的那頭對準了躺在地上的男人,腳步慢慢地向前。
死亡伴隨她的步伐一點一點地靠近,高橋恒一瞳孔放大、呼吸急促,恐懼無法抑製地掌控了他的身體。
“你在害怕嗎?”竹下花衣慢吞吞地笑了,“試圖給彆人帶去死亡的男人,也會在死亡麵前平等地感到恐懼,是嗎?教會我偽裝和殺人,老師,你後悔嗎?”
“……螢其實對你沒什麼印象。對他而言,你大概隻是森川陽介的附庸吧?你收錢辦事、為我的父親提供藥物和用於囚禁的領地。在那天之前,你甚至都不曾見過竹下螢……”
竹下花衣真切地不解起來,“你是為何執著於他呢?”
她思索了片刻,歪頭露出漂亮的微笑:“無所謂——反正,你要死了。”
竹下花衣在男人的身側止步,俯身用冰冷手指撫摸過對方的麵龐。那張臉被恐懼擠滿,扭曲醜陋如同惡鬼。
她幾乎惋惜地注視這一幕。
“即便你找到了竹下螢,你也無法理解父親的想法……你為什麼要感到恐懼?為什麼不露出微笑呢?”
她扯動男人的臉皮,試圖將其扭曲成一個微笑,用勸誘的語氣低聲道:“你並非步入永恒的黑暗……想象你正在向他獻上完美的貢品。”
高橋恒一瞳孔顫抖,這些他無法理解的話語,一字一字被鑿進他的大腦。他被迫傾聽、被迫理解,被迫將目光投向了竹下花衣。而對方端詳他的神情,眼瞳帶上了滿意的色彩。
她說:“我會好好地將您獻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