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章：

等慕少梧再抬起頭，葉清曦已經睡著了。

他這才站起身，出了門，朝樓下走去。

慕封的臥室有光從裡麵滲出來。

慕少梧抬手敲了敲門，聽到了他父親的聲音，“進。”

慕少梧推開門。

慕封放下手裡的pad，靠在床頭，問他道，“有事？”

“小曦的爺爺……還剩多少時間？”

慕封沉默了。

良久，他才道，“沒幾天了。”

“那下次你帶小曦去見他的時候，我和你們一起去。”

“你去乾什麼？”慕老爺子嫌棄道，“你照顧好小曦就好了。”

“我現在是小曦的爸爸，和他一起去見見葉叔，葉叔也能放心一些，走的更安心。”

慕封聽他這麼說，覺得好像也有道理。

“行。”他答應道。

“那我先回去了，你早點休息。”

“知道。小曦睡了嗎？”

“睡了，我見他睡了，才過來的。”

慕封點頭，“那就好，你回去吧。”

慕少梧轉身，離開慕封的房間。

臨關門的時候，他看著自己父親燈光下的側臉，忽然發現，他臉上的皺紋好像變多了一些。

他的父親老了。

慕少梧為這個事實而感到悲傷。

他動作很輕的闔上了門，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葉清曦還在睡，睡得很香甜。

慕少梧摸了摸他軟嫩的臉頰，再一次走到沙發前，去忙自己的事。

等到葉清曦一覺睡醒，太陽已經高懸於天上了。

葉清曦轉過頭，沒有看到慕少梧。

奇怪，他人呢？

他坐起身看了一圈，卻都沒有找到慕少梧的蹤影。

是出去了嗎？葉清曦疑惑。

他沒有太在意，拿起自己的電話手表看了一眼，就見已經10點36了。

好家夥，這麼晚了，難怪慕少梧不在房間裡，估計在樓下客廳吧。

葉清曦下了床，去衛生間洗漱了一番，離開臥室。

他不急不緩的下了樓，就見張嫂正在打掃客廳，見他下來，笑道，“小曦醒了啊，你爸爸他們在院子裡，你先去找他玩，我去給你做早飯，今早吃雞蛋羹好不好？”

葉清曦點頭，“好。”

張嫂聞言，停下了手裡的活，轉身朝廚房走去。

葉清曦也就開了門，走進了院子。

他剛走出去，就聽到慕少汀的聲音，“這個也要拔啊？這個很珍貴的！”

“珍貴你就移到前院去。”

“前院也有。”

“那你還不讓拔，現在就拔。”

慕少汀：！！！

慕少汀覺得自己的心都在滴血，她氣呼呼道：“那到時候，這塊兒你得給我安個秋千。”

“行。”慕少梧答應道，本來他的計劃裡就有秋千。

他邊答應邊指揮人繼續拔地上的花草。

慕少汀再次喊了起來，“怎麼那邊的也要拔啊，那個也很珍貴的。”

慕少梧無語，“你哪個不珍貴啊？”

“當然是你這個哥了。”

慕少梧輕笑：“那沒辦法了，我這個哥肯定是不能動的。”

慕少汀哼了一聲，轉過頭，就看到不遠處的葉清曦。

“小曦，你醒了？”她笑吟吟道。

慕少梧聞言，轉頭望去，招手道，“來，寶寶~過來~”

葉清曦：？？？

寶什麼？什麼寶？

他現在是能叫寶寶的年紀嗎？！

哎嘛，葉清曦突然醒悟道，好像還真是。

五歲嘛，可不就是叫寶寶的好年紀。

這……

葉清曦心裡有些抗拒又有些莫名的說不出的甚至他自己不好意思承認的歡喜。

那歡喜很輕微，就像是剛剛冒頭的小草，毛絨絨的，隻露出一點青色的生機，稍有風吹草動，似乎就會匆忙縮回頭去。

“來，小曦，看，這是爸爸給你打下的江山。”慕少梧抬起下巴得意道。

葉清曦看著麵前這被拔了許多花的後院，隻覺得他爸這江山看起來好像不太好——滿目瘡痍。

“確實是爸爸打下的江山，不過不是你這個爸，而是你爸的爸。”慕少汀慢條斯理的開口道。

“可遊樂園是我這個爸建的，而不是我爸的爸。”慕少梧反駁道。

“這還八字沒有一撇呢。”

“等該拔的花拔完了就有了。”慕少梧笑道。

葉清曦：？？？遊？遊樂園？

“什麼遊樂園？”葉清曦疑惑道。

“就這兒嘍，”慕少汀轉頭看他，雙眼亮晶晶的，“你爸爸準備在這個院子裡給你建個遊樂園，這不是正拔花給那些遊樂設施騰地方嘛。”

葉清曦：？？？？

給他？

建個遊樂園？！

葉清曦連忙拒絕，“不用。”

“怎麼不用，你不想玩啊？”

葉清曦點頭，“我不想玩。”

慕少梧不信，“沒事，那給你姑姑建一個，等建好了，你也能玩。”

慕少汀：？？？

慕少汀：……

慕少汀微笑，“嗯，給他姑姑建，建大一點，他姑姑可喜歡玩了。”

葉清曦：……

葉清曦覺得真沒必要。

他都十八歲了，早過了喜歡遊樂園的年紀了，而且就他這身體年紀，慕少梧肯定也不會準備什麼刺激的，估計就是滑滑梯、蹦床、蹺蹺板之類的，太溫和了，與他的心理年齡不符。

“我覺得，這些花就挺好看的。”

“你也覺得好看啊？”慕少汀眼裡滿是讚賞，“那回頭姑姑給你送兩盆，就放在你的房間。”

葉清曦：……他不是這個意思。

“所以，繼續當花園就好了。”

——這才是他的意思！

“彆啊。”慕少汀笑盈盈的，“之間是家裡沒小孩兒，現在小曦你來了，那就確實該弄點遊樂設施了，你爸爸難得靠譜一次，也不容易。”

慕少梧：？？？

“什麼叫我難得靠譜一次？我一直都很靠譜好嗎？”

慕少汀嫌棄的看了他一眼，“你確定是你，不是大哥？”

慕少梧：……

慕少梧湊近她，惡魔低語，“我兒子在呢。”

慕少汀立馬轉變神情，“怎麼會是大哥呢？大哥哪有你靠譜！這個家最靠譜的就是你了！”

慕少梧點頭，這還差不多。

“來，寶寶，過來看看，看看爸爸這設計圖你滿不滿意？”

慕少梧彎下腰，拿出手機，給他看手機裡的存的設計圖。

葉清曦：？！

他怎麼又喊他寶寶！

葉清曦抬起頭看著他，沒有說話。

慕少梧也不需要他說話，指著手機就給他描繪道：“你看啊，這裡可以給你安一個滑滑梯，然後這裡安個蹦床，這裡呢做成秋千，這裡做成籃球場，這裡做成足球場，中間給你修一條路，給你買輛小汽車，你自己開著玩。等以後你長大了，就把你不喜歡的拆掉，把籃球場或者足球場擴大，你覺得怎麼樣？”

葉清曦覺得挺好，甚至太好了。

但凡他真隻有五歲，他這會兒早跳起來歡呼了，可是他已經十八歲了，十八歲的人還需要滑滑梯、秋千和蹦床嗎？

不需要了吧。

“還是讓我姑姑繼續種花吧。”

“花前院也種著，不需要後院再種了，要我說哥你給前院也辟條路出來，這樣小曦就可以滿院子開了，不然老在後院轉來轉去多拘束啊，開車嘛，還是空間大點好玩。”

慕少梧覺得有道理，“那行，一會兒我讓人把前院也收拾下。”

葉清曦：？？？

我是讓你們種花的，不是讓你們把前院的花也拔了的。

葉清曦不由不自在起來。

這種不自在並不是因為慕少梧和慕少汀不聽他的，而是因為他們倆真的想建一座遊樂園，一座給他的家庭遊樂園。

他從來沒有收過這樣的禮物，也從來沒有人送過他這麼貴重的禮物。

就是在他最想玩滑滑梯和蹦床的小時候，他的父母也隻會勸他，“先去試鏡，試鏡回來再玩。”

可是試鏡回來還要背台詞，背完台詞還要去上學，等到上完學，他也該去劇組拍戲了。

葉清曦曾經拉著他的父母一起去了他期盼已久的免費公園，排著隊，想要玩公園裡最大的大象滑梯。

那個滑梯很高，很長，做成大象的樣子，小孩兒從滑梯上滑下來，就好像在大象的鼻子上跳舞。

葉清曦第一眼看見就很喜歡，就很想玩，可一直沒有時間。

好不容易，他終於上完學了，拍完戲了，他興奮的排著隊，眼瞅著就要到他了，卻被他父母帶走了。

因為他母親接到了一個試鏡電話，對方讓他們現在就過去，他的父母連忙拉著他，把他拽出了隊伍。

葉清曦不舍，拽著他媽媽的手和她商量道，“等我玩完再過去，快到我了，我很快就玩完了，就一會兒。”

可他父母著急，他爸一把抱起了他，邊走邊道，“等回來再玩。”

於是，又是新一輪的試鏡、背台詞、拍戲，等到戲拍完了，他父母也有時間了，他終於可以再次帶著他們去那個公園，卻發現，大象滑梯，已經拆了。

它太占地方了，公園重新規劃，第一個拆的就是它。

那天下午，葉清曦站在那片空蕩蕩的空地上，望著麵前的一片空曠。

他的心沉甸甸的，小孩子的情緒直白又不善於隱藏，他的眼淚不打招呼就落在了臉上。

他的母親看著他的眼淚，笑道，“怎麼還哭了？沒事，不就是一個滑滑梯嗎？媽媽帶你去玩彆的滑滑梯。”

他爸爸則忙著接電話，笑嗬嗬的說著，“哈哈那是，張導簡直喜歡死他了，說他從來沒見過這麼靈這麼會演的小孩兒，殺青了還一直誇他，舍不得他走，當場就表示下部戲他還要找小曦，到時候，他要給小曦加價。”

他的爸媽臉上都帶著笑，隻有他，怎麼也笑不出來。

那天下午，他媽媽在回去的路上看到了一個滑梯，拉著他走過去，讓他去玩。

那個滑梯很小，很普通，和他在幼兒園玩過的差不多，都是紅紅黃黃的顏色，都是剛坐上去，一滑就到了底。

他的母親看著他，臉上的表情一如平常，她說，“這不就遇到了，滑吧，滑梯嘛，多的是，你想玩還能玩不到？玩去吧。”

可葉清曦不想玩。

這不是他想玩的大象滑梯。

他不喜歡。

他搖了搖頭。

他媽媽問他，“不想玩？”

葉清曦說，“我不喜歡。”

“啊？”他媽媽不太明白，“這滑梯不都差不多，有什麼喜歡不喜歡的？那大象的不也是坐上去往下滑嗎？”

“不一樣。”葉清曦說，“那個不一樣，那個更大，更高，是象鼻子。”

“那就是樣子不一樣，說白了不還是個滑梯？”

“就是不一樣。”葉清曦固執的紅著眼眶道。

他的媽媽無奈，“好好好，不一樣，那你現在不玩了？”

“嗯。”葉清曦道。

“那我們回家吧。”

說完，她帶著葉清曦回了家。

葉清曦進了自己房間，沒一會兒，他聽到他媽媽和他舅舅打電話的聲音，說讓他過來取東西。

“在家。那個大象滑梯拆了，他就不想玩了，就回來了。”

“對吧，我也說這滑梯都是一樣的，差不多，也不知道這孩子怎麼想的，非覺得那個好，不就是那個設計成大象的樣子了嗎？花裡胡哨的，華而不實，本質上不還是滑梯？”

葉清曦坐在床上，眼睛酸澀。

他們根本就不懂，那就是不一樣的，根本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那天晚上，葉清曦睡得很早，他在夢裡夢到自己爬到了大象的腦袋上，大象輕輕顛了顛他，他瞬間順著大象的鼻子滑了下來，快要落地時，大象又鼻子一卷，卷起他重新放到了腦袋上，再次顛了顛，他就再次滑了下來。

葉清曦開心的笑著，大象的眼睛也好像在笑。

它的眼睛大大的，眼睫毛密密長長，忽閃忽閃的溫柔的望著他。

他摸了摸大象的鼻子，淺淺的親了一下。

那之後，葉清曦對滑梯仿佛一夜間失去了興趣。

他偶爾也會玩一玩，卻並不熱衷。

他爸媽不覺得這有什麼，畢竟葉清曦在長大，人在長大的過程中總是會丟掉這樣那樣的喜好。

葉清曦也不覺得這有什麼，他丟掉的已經太多了，多到他最開始還會難受，後來卻已經麻木。

可現在，慕少梧說要給他建一座遊樂園，葉清曦那早已麻木的心，不自覺顫動起來。

他不想要。

他不敢要。

可是……

可是……

“你們怎麼都在這兒啊？”慕少炎懶洋洋的聲音傳了過來，“都起這麼早。”

“二哥準備給小曦建個遊樂園，所以正開疆擴土呢。”

“哦？”慕少炎來了興致，“怎麼建？我看看。”

慕少梧把手機遞給他。

慕少炎接過，認真看了看，不滿道，“就這些？太簡單了吧！你不整個叢林飛車什麼的？”

慕少汀無語，“你看看小曦多大。”

慕少炎：……也是，五歲的小孩兒，還是簡單安全點好。

“那行吧，就這樣吧。不過滑梯可以做大點，高一點，這樣滑起來比較爽，小曦坐在上麵的時候，也能看看風景，一覽眾山小。”

慕少梧覺得這個建議不錯，“行，就按你說的做。”

“那你彆做的太醜。”慕少炎提醒道。

“放心。”慕少梧早已經想好了，“我呢，就讓人做成大象的樣子，這樣滑梯就相當於象鼻子，旁邊再做個中等高的，就是小象，到時候小曦想玩大的就玩大的，想玩小的就玩小的。”

葉清曦做夢也沒有想到慕少梧會說出這樣的話。

他看著麵前的人，心裡滿是震驚。

那些他之前不敢承認的，不想承認的，都在這一刻，順著被慕少梧這句話劈開的裂縫，不受控的偷溜了出來。

——他不想要，不敢要，可是……

可是……

可是……他想要。

他其實，是想要的。

葉清曦沒有說話。

就仿佛，他根本不在意一般。

那天中午，吃完飯後，葉清曦再次睡著了。

他做了一個夢。

夢裡，他終於爬上了那個他曾經排了很久的隊，很想玩的大象滑梯。

他坐在滑梯上，一路向下滑。

滑梯很高，很長，他滑過星空，滑過高山，滑過叢林，滑過雪地，不停地向前滑去。

他滑了很久，坡度漸漸平緩。

快到儘頭的時候，葉清曦隱約看到有人在不遠處，卻看不清對方的麵容。

直到他落到地麵。

他仰起頭，看到了年輕又絢爛的慕少梧。

他的唇角含笑，似是一直在等他。

他走近他，彎腰抱起了他，溫聲問道，“好玩嗎？”

葉清曦點頭，回他道，“好玩。”

“那就再玩一次吧。”慕少梧道。

他抱著他走上了滑梯，讓他坐在他的懷裡，和他一起往下滑。

路過星空的時候，慕少梧摘了顆星星放在他懷裡，葉清曦抱著，感覺那顆星星好像鑽進了自己的心裡，閃閃發光。

他在夢裡發出了愉快的笑聲。

那些本該屬於他又被遺落的快樂，終於，還是回到了他這裡。

回到了，他曾經該獲得的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