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綰醒來的時候,隻覺得一片耀眼的碎光如螢蟲一般在眼前飛來飛去,若不是腰間一陣疼痛襲來,還以為是在夢境之中。耳邊隱隱傳來曼妙的絲竹之聲,這是在哪裡?
衛綰一把扯掉了眼前的錦帶,視線才逐漸清明起來。此處是一間涼亭,一麵是怪石嶙峋的假山,另一麵是一汪碧綠的荷花池,那絲竹之聲便是隔水對岸傳過來的。衛綰認得這裡,這是宮裡的妙音坊,離冷宮不遠的地方。
看來太子是把她縛住眼睛隨意扔到一處的,想到這個蕭景翊,衛綰還有點後怕。之前還以為他是個溫潤君子,誰想到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要不是她急中生智,這次怕是有去無回了。正想著,從後側走過來幾個端著食盒的宮女。
“聽說了嗎?麗妃娘娘看中宋家的姑娘了,看來宮裡很快就有喜事了。”
“宋家姑娘文武雙全,投壺品香都是名列第一,剛才在宴會上出儘了風頭。我聽說她還是太子殿下的青梅竹馬。”
“真是天作之合呢。”
……
宮女們的聲音飄然遠去,衛綰扶著腰慢慢地從涼亭走下來,看來這宋妙然真要當太子妃了,以後可要少進宮,最好是再也不進宮,省的被她抓住小辮子。現在還是趕緊回家,免得家裡人擔心。
這妙音坊在皇宮深處,離宮門可遠著呢,衛綰走到腳都酸了才走了一半路程。可惡的蕭景翊,可真會撿地方扔。
*
昭陽殿中,雕花窗欞透進幾縷和煦的日光,悄然灑落在屋內精致的香爐之上,麗妃娘娘的貼身婢女雅翠輕巧走過,抬手示意下麵的宮人噤聲。
“什麼?你看中了那個衛家姑娘?”麗妃柳眉微蹙,端坐在一方錦榻上,臉上滿是訝異。
“母妃,兒臣心意已定,還請母妃成全。”蕭景翊恭謹地站在大殿之中,他身著一襲月白色錦緞長袍,腰間束著淺藍色絲帶,係著一塊溫潤的羊脂玉佩,一派內斂尊貴之氣。
“你不是素來最不喜京都貴女嗎?且那衛國公,素來與你多有不合,為何……”
“衛國公與兒臣,隻是在朝政上政見不合,並無宿怨,自當公私分明。衛家嫡女衛綰心思純良,性情爛漫,絕非一般京都貴女,兒臣一見傾心。”
“本宮一直派人邀你來禦花園,宴會都結束了也沒見你的人影。你如何見的衛家姑娘?”麗妃有些糊塗。
婢女雅翠在耳邊耳語一陣,麗妃已然知曉,微微點頭,旋即又歎了口氣。
“那個衛綰,相貌倒是頗為出眾,說是傾國傾城也不為過。隻是方才在宴會上,本宮雖未明說,但眾人皆知妙然與你兩小無猜,太子妃之位非她莫屬,現在你又看中了衛家姑娘,這讓妙然如何自處?”
“母妃,兒臣之前就已言明,隻把妙然把親妹妹看待。兒臣可奏明父皇,給妙然求個郡主之位,以示安撫。至於衛家姑娘,兒臣非娶不可。還請母妃不要怪罪。”蕭景翊神色凝重,話語間,揚起月白色長袍的衣擺,雙膝跪倒在地。
“翊兒這是做什麼,快快起來。”麗妃快步從榻上走下,一把扶起蕭景翊,“既然翊兒心意已決,母妃自是支持,皇上那裡我去說。衛家也是高門大戶,又是衛貴妃的母家,想必皇上不會拒絕。”
“那兒臣就先行謝過母妃。至於位分,兒臣想暫時不宜給正妃之位,一來衛家姑娘生性貪玩,無拘無束慣了;二來也讓宋家兄妹能寬心幾分,免得妙然太過傷心。”
“翊兒思慮周全,母妃也希望你早日成婚,咱們娘倆在這宮裡也能過的更安穩一些。”
“兒臣告退。”
望著太子遠去的背景,麗妃一陣出神。
“娘娘……”婢女雅翠上前。
麗妃嘴角一抹溫婉的淺笑:“他既然心意已決,我又怎好逆了他的意。我既不是太子的生母,若是因此事傷了母子情分,豈不可惜。再說,生在帝王家,能和心愛的女子成婚,也是求之不得的幸事。我瞧著衛家那姑娘,還不錯。”
說起蕭景翊的身世,宮中知道內情的人並不多,人人都知道麗妃娘娘從小撫養二皇子,母子情深,卻不知麗妃並非蕭景翊的生母。至於他的親生母親是誰,在宮裡一直是個忌諱,隻在宮人之間偷偷流傳,有人說是個地位卑賤的宮女,也有人說是個女飛賊,總之都是一些不光彩的字眼。大概因為這個緣由,蕭景翊從很小的時候就被皇上厭惡,被扔在偏僻的一處居所受人冷眼,直到後來被彼時的麗嬪好心收養,情況才好轉一些。
誰又能想到,當年受儘冷遇的二皇子蕭景翊竟然有朝一日成為了大梁國的儲君,可謂是時來運轉。不過,這個變動對朝堂來說,就是幾家歡樂幾家愁了。
之前的京都,衛家、慕家是不容小覷的兩股力量,深受皇帝倚重。衛家靠著貴妃和太子的勢力,成為老牌勳貴中首屈一指的存在,衛國公衛臨官拜吏部尚書,手下門生故吏眾多。慕家更是人才輩出,家主慕端陽是大梁國近二十年的丞相,其有二子,慕峰、慕林。慕峰年紀輕輕便已是赫赫有名的威遠將軍,慕林誌在詩詞歌賦,是文壇的後起之秀。
這兩派多年以來,表麵上倒是相安無事。可蕭景翊當上太子後,情況就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因為衛家曾和蕭景翊有過齟齬,不少人揣測太子上台後,會首先清算衛家,這樣一來,原來那些依附衛家的朝臣開始各自找尋出路,有的投靠慕家,有的則想找蕭景翊的門路,甚至找到宋妙然哥哥宋誠將軍頭上,被後者嚴詞拒絕。
一時間,京都盛傳衛家即將倒台。雖然衛國公急的心急火燎,但也無濟於事。不過,自從太子進京已十日有餘,朝堂上下風平浪靜,太子蕭景翊看起來也是一派謙恭有禮,光風霽月的君子之風,倒是不免讓人心生疑竇。
蕭景翊從昭陽殿出來後,並未回東宮,而是去了一處僻靜的居所,也就是他幼年曾居住過的那個地方,那裡有他不堪回首的童年噩夢。
“玄明,你先回去吧,我想一個人走走。”
玄明止住了腳步,臉上浮現一絲擔憂的神情:“殿下……”
蕭景翊抬抬手,玄明無法,卻又不太放心,隻好站在遠處望著自己的主人。
蕭景翊撩起衣擺,走進了一間破敗不堪的庭院,這裡的門窗早已被茂盛的藤草遮蓋起來,裡麵更是桌椅全無,地上一片狼藉,塵土堆的厚厚一層,隻餘大門一角斑駁的紅漆顏色,猶如鬼屋。
庭院裡的假山倒是沒怎麼變化,原來的山洞依然還在。黃昏的日光下,蕭景翊的思緒也跟著時間飄走了。
…………
“他在那裡,彆讓他跑了,捉住他的有賞!”
一群錦衣光鮮的孩子,領著一大群宮人,滿院子追著一個瘦弱的臉色蒼白的孩子。這孩子,雖然也是一身錦衣,但明顯已破爛不堪,穿在瘦瘦的身體上略顯寬大,一雙明亮深邃的眼睛裡,滿是獵物一般的恐懼。
情急之下,他轉身逃進了狹窄的山洞。
“放狗咬他,看他還不出來。”領頭的是一個六七歲的孩童,頭戴玉冠,神氣活現。
幾隻呲著牙的大狗被牽過來,衝山洞一陣狂吠,接著便往裡麵衝。小男孩渾身顫抖,嚇得連哭都顧不上,沒命地往洞口扔著石頭。
大狗被石頭嚇退了,小男孩縮成一團,心裡祈求他們快點離開。不一會,洞裡麵開始煙氣繚繞,嗆得他直咳嗽,眼睛也開始流淚。
“三皇子,這可使不得,萬一把人燒死了,奴才們可擔不起啊,求求殿下快停手吧。”
“怕什麼,到時就說他自己玩火把自己燒死了,反正也不會有人去查。”
煙越來越大,小男孩臉上鼻子裡已是烏黑,他拚儘全力捂住鼻子,本想出聲叫救命,隨即便被嗆人的煙憋回去。這個狹窄的山洞,說不定就要成為他的葬身之所。
這時候外麵出來隱隱的聲音。
“景桓,你們在乾什麼,宮裡麵不許玩火,你們這幫奴才,好好的皇子,都被你們教壞了。還不趕緊滅火。”
一個八九歲模樣的男孩出現了,是皇長子蕭景乾。眾人這才趕緊紛紛取水滅火。
再接著外麵就沒有聲音了。小男孩等了一會,確定外麵沒人了,便從山洞裡小心翼翼的爬出來,此時的他活像一隻醜陋的烏鴉,從頭到腳都是黢黑黢黑的,隻有一雙眼睛不安地滴溜溜轉。
“你是誰?”
一聲嬌滴滴的聲音把小男孩嚇了一跳。
他抬眼一看,是一個穿著緋色裙裝,環佩琳琅的小女孩,手裡抱著一隻潔白的小兔子布偶。
小男孩驚魂未定,乾啞的喉嚨,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也不會說話嗎?”小女孩歪著頭問。
小男孩頭搖的像撥浪鼓。
“那你看到我哥哥了嗎?我的哥哥叫……叫……叫什麼來著?”小女孩使勁拍拍腦袋,怎麼也想不起哥哥的名字,“哎,我怎麼又忘了,真是笨。”
小男孩不住的咳嗽,口中渴的冒火,徑自跑到一處水井邊想汲水。可是轆轤太重了,他怎麼都轉不動。
“你是口渴嗎?給你。”小女孩拍了拍他的肩膀,遞出一個通體晶瑩純白的玉壺。
小男孩愣住了,他很渴,但也不敢用黑黢黢的手去接這麼好看的玉壺。
“你是不會打開嗎?沒事,我也剛學會,呐,給你。”她笨拙地打開蓋子,把水壺塞到了對方手裡。
說完,小女孩就蹲到地上,旁若無人地研究起樹下來回搬運食物的螞蟻,甚至都忘記了時間,直到太陽西下……
“哇、哇、哇”,幾隻烏鴉從頭上飛過,把蕭景翊拉回了現實。
“殿下。”是玄明的聲音。
“咱們該回去了,晚些時候還要去陪太後用膳,可不要遲了。”
京都、皇宮……我蕭景翊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