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澈去超市買水的時候,看到角落裡的陳燈。陳燈手裡拿著一本便利貼,正盯著牆上掛著的一串黃色笑臉球發呆。
他走近她,問:“發什麼呆?”
陳燈被突然冒出的聲音嚇了一跳,見是蘇澈,便說:“哦,是你啊。”
蘇澈說:“喜歡就買啊。你平常不就喜歡這些小東西嗎?”
陳燈移開目光,說:“不買。”
他們一起去收銀台結賬。結賬時,陳燈也一直盯著空氣發呆。
蘇澈覺得陳燈的狀態很不對勁,說:“好久不見,一起走走?”
陳燈說:“好啊。”
走出超市,陳燈看到等在路邊的四大金剛。蘇澈走過去跟他們說了什麼後又走回來。
陳燈問:“你們現在不管乾嘛都一起啊?”
蘇澈說:“一起消磨時間吧。”
陳燈說:“以前我覺得他們很可怕,後來因為你,我覺得他們也沒那麼可怕了。你們是怎麼成為朋友的?”
蘇澈說:“跟鄒源成為同桌,自然跟他的朋友也成為了朋友。你聽到的那些可怕的事情,半真半假吧。鄒源初中確實跟著一些混混打架鬥毆,後來洗心革麵想退出,那些人不讓退,他就狠心剁了自己一根食指,這才撇清了所有關係。張馳他們跟鄒源也隻是玩得在一起而已。不過是因為都長得人高馬大的、走在一起氣勢太強,加上那些傳聞,就引得人害怕了。”
陳燈吃驚,問:“自己剁自己的手指嗎?他怎麼下得去手?”
蘇澈說:“對當時的他來說,這是他更好的選擇。”
陳燈說:“好吧。我沒有經曆過,還真沒辦法體會,他做了他認為好的選擇就好。那上次你幫我搶畫,得罪鄒源的事,他不介意嗎?你們怎麼和好的啊?”
蘇澈說:“你還記得鄒源看了你那幅畫說了什麼嗎?”
陳燈說:“缺愛!我一直記得他說的。好奇怪啊!我覺得那是一幅充滿愛的畫,為什麼他竟然覺得是缺愛?”
蘇澈說:“人的生活經曆不同,看待事情的角度自然不同。你從小在蜜罐裡長大,看到美好的東西隻會覺得美好;可是還有更多的人或者無父無母,或者父不親、母不愛,他們看到美好的東西隻會覺得太過於美好,反而是可望不可即的。鄒源以為你畫出那幅畫是因為缺愛才憧憬美好也正常。”
陳燈說:“啊?還有這種角度嗎?不過,你這樣說我能理解。但這跟你們和好有什麼關係?不要答非所問。”
蘇澈說:“當然有關係。正因為鄒源屬於缺愛的那群人中的一個,他才不會跟我計較。”
陳燈翻了個白眼,說:“大哥,你能一次性說清楚點嗎?”
蘇澈說:“其實,我家跟鄒源家住一棟樓。初三那年吧,有天晚上我們片區停電,樓道裡漆黑一片,完全看不清路。我打著一把手電筒從唐春秋家回來,後來有個人跟在我後麵,離我很近。我以為是壞人,警覺地用手電筒去照他的臉。隻見是鄒源。那時候的他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叛逆少年,染著紅頭發、戴著閃亮的耳釘,渾身散發酒氣。他滿臉堆笑,說:‘借個光借個光’。見是熟人我這才放下心來,繼續走,我把手電筒的光向後移了一半給鄒源,方便他能更看清楚台階。你可能想不到。就這麼一件很小的事情,鄒源一直記得,也成了我在他那裡的免死金牌。”
陳燈問:“因為你幫過他這麼小的一件事,所以後來你跟他發生那麼大的衝突他也不計較?”
蘇澈說:“是。對於幾乎從未感受過善意的人來說,一點微小的善意足夠他們記很久。”
陳燈說:“你怎麼把他說得這麼可憐?我聽著都有點心酸了。”
蘇澈說:“是你見到、知道的太少了。人無往不在枷鎖之中,不過是大家遇到的枷鎖不同,彆人的枷鎖我們不知道而已。”
陳燈用意味深長的眼神看著蘇澈,說:“你跟鄒源他們在一起有一個大好處。”
蘇澈問:“什麼?”
陳燈說:“你竟然能好好說話,不懟我了。”
蘇澈說:“很久不見,想跟你說的事情那麼多,哪有閒心懟你。不過我可沒有放棄懟你的權利。”
陳燈撇撇嘴,說:“隨便你唄。你要是懟我,就算不能條件反射了,我也有其他辦法報仇。哎,蘇澈,你得空的時候來西樓找我玩嘛。我現在一個人坐,天天就是埋著頭學啊學,好悶。你來找我玩,說說話也好。反正我是不敢去找你們的,你們教室走廊總是站著一大群人高馬大的男生,我不敢去。”
蘇澈說:“看我心情。”
陳燈白他一眼,說:“哼,那隨便你。愛來不來”
隨即,她又問:“蘇澈,你說,到底有沒有老到掉牙也是最好的朋友這回事呢?”
蘇澈問:“怎麼沒有?”
陳燈說:“我本以為我跟林念會是這樣的朋友,可現在看來,似乎做不到了。”
蘇澈並不細問陳燈其中緣由,隻覺得於陳燈而言,林念這個朋友失去便失去了。他說:“做不到就做不到了。能做好朋友是幸運,不能做也是因為兩人緣分儘了,有什麼可惜?”
陳燈喃喃問道:“是這樣嗎?”
蘇澈輕拍陳燈的腦袋,說:“好好學你的習吧。天天想這些亂七八糟的。”
陳燈這才深呼一口氣,說:“好吧,我不想了。感覺最近腦細胞都快死完了,我不想了,想不通的事情我都不想了”
蘇澈問:“你最近還好嗎?遇到什麼事情了嗎?”
陳燈搖搖頭,說:“好啊,很好。沒遇到什麼。”
他們雖是好朋友,可並非能夠互相傾訴所有事情的好朋友。
文一班下午第三節課是音樂課。
年輕、帥氣、有趣的音樂老師跟大家玩起了遊戲。他從第一排的女生那裡借了一隻很粗的綠色恐龍頭的圓珠筆,說:“一會兒呢,你們把這支筆挨個傳下去,我就站在講台上背過身,當我轉過身的時候,筆在誰手裡,誰就上來唱首歌,好不好?不要拒絕,好不好?好不好聽不重要,大家開心就可以了。好不好?”
同學們齊聲應答:“好……”。
遊戲開始了。
剛開始中招的是謝晴,她很害羞地說她不會唱歌,在講台上站了好一陣還是在搓著手、但不開口。
音樂老師說:“那好吧,這樣,你可以找一個朋友替你唱?”
他的話音一落,謝晴便定好了目標人員,看向古月,說:“古月,你替我唱吧。”
古月平時就是愛唱歌的,聽到召喚,立刻起身走上講台演唱了梁靜茹的《崇拜》。
第二次中招的是音樂委員黃犇。他平時就是個愛唱歌的,拿到恐龍筆之後左轉右轉、好一會兒沒有送出去,真就等到了音樂老師轉身,然後開心地到講台上一展歌喉。
第三個,是蘇澈。
“誒?!抓到你啦!”音樂老師轉身後順著眾人的目光找到蘇澈,用食指指向蘇澈,笑著說道。
蘇澈低頭看著手中的恐龍筆,靜靜想著什麼。
其他同學也好奇地看著他——疑惑這個平時沉默寡言、冷若冰霜的人真的會在大家麵前唱歌嗎?
很快,蘇澈抬起頭,看向鄒源,說:“大源,一起吧。你給我彈吉他,唱《藍蓮花》”。
鄒源爽快答應,說:“好啊。”他和蘇澈站起身走向講台,跟音樂老師借了吉他。
鄒源坐在凳子上彈撥了幾下,然後目光詢問蘇澈是否開始。
蘇澈點頭示意開始。
音樂響起。
“沒有什麼能夠阻擋
你對自由的向往
天馬行空的生涯
你的心了無牽掛
穿過幽暗的歲月
也曾感到彷徨
當你低頭的瞬間
才發覺腳下的路
心中那自由的世界
如此的清澈高遠
盛開著永不凋零
藍蓮花~ ~ ~
……
心中那自由的世界
如此的清澈高遠
盛開著永不凋零
藍蓮花~ ~ ~”
蘇澈的歌聲意外地好聽,聲線似許巍那般低沉悠遠,配上鄒源的吉他,這首歌讓人聽起來是種享受。
音樂老師閉著眼搖著頭享受著這場聽覺盛宴,其他同學也靜心聆聽這激昂自由的音樂。
歌聲落下之後,鄒源繼續酣暢淋漓地彈完了最後那段吉他。他的手剛離弦,餘音還在教室環繞時,下麵便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自由。
“沒有什麼能夠阻擋,你對自由的向往。”
這首歌充滿了對自由的無限向往和追求,是如此震撼人心、給人力量。台下的同學們都被蘇澈和鄒源充滿激情的演唱帶入了那樣自由的情境,可是,此時此刻,台上演唱的人內心才是真正地充滿了自由、充滿了暢快淋漓。隻有他們自己知道,這不僅是一首歌,不僅是一首好聽的歌。這首歌於他們的意義是自由、要追求自由、自由至高無上。
蘇澈和四大金剛組合在一起產生了奇妙的反應。
唐春秋以前陪伴蘇澈時,總是用希望去鼓勵蘇澈,企圖幫他在心裡築起一個堅固的堡壘,幫助他抵禦傷害、讓他不要痛苦,使他堅韌。可是,唐春秋太幸福了,蘇澈甚至不能跟唐春秋說出他自己的痛苦,於是,他心裡的那些痛苦隻是被堵塞住了、被擋在了他自己的心裡沒有外流而已,實際並沒有消失、也沒有減少。他的內心仍然痛苦,那些痛堆積在他心裡像毒藥一樣腐蝕他的內心,越積越多,越積越沉重,讓他越來越難以忍受。
現在,蘇澈和四大金剛一起,他們各自有各自的痛苦,鄒源的母親殺害了家暴父親入獄已六年,蝌蚪的爸媽極度偏心考上北大的哥哥,張弛媽媽是小三,老黑從小想當軍人卻因意外腿部殘疾。
他們各自有各自的痛苦。在人類複雜的情感中,痛苦有時候竟能起到撫慰人心的作用,讓痛苦的人之間產生惺惺相惜之感。嗬,當知道彆人也痛苦的時候,自己的痛苦好像就不是那麼難以忍受了。當自己的痛苦有可傾訴的對象時,便不再覺得自己孤立無援、隻能孤獨地承受了。
痛苦遇到彆的痛苦,反而獲得了拯救。他們曾被痛苦束縛,可是現在已經獲得自由。
蘇澈剛開始和四大金剛在一起的時候,確實是奔著墮落去的。他覺得,既然上天從不善待他,那他便不再奢求、不再堅持,便與墮落的人一起墮落吧。可是,當他們一起喝酒、打遊戲、曠課時,他以為的墮落時光卻變成了他目前為止的人生中最輕鬆的時光,他沒有一直精神緊繃、沒有時時刻刻在自憐自傷自己的不幸,他從他的痛苦中解脫出來了。
人生,總是這樣地出乎意料。
蘇澈和鄒源走下講台,音樂老師使勁拍著手走上講台接過吉他,說:“哇哦!太有激情了!這首歌被你們唱得太有激情了!老師仿佛又找到年輕時候的感覺了——‘沒有什麼能夠阻擋,你對自由的向往’。”他仰頭唱起來,接著說道:“這才應該是年輕人的樣子。”
這時,有同學七嘴八舌地說:“老師,您現在也不老啊,才三十多嘛。”
音樂老師說:“老了,老了,已經沒有你們這樣的激情了,主要是啊,老師的激情和棱角已經被生活磨平了。不過,老師希望你們的棱角永遠不會被生活抹平,希望你們永遠充滿激情,好不好?”
講台下年輕的同學們齊聲答道:“好~”
聽到同學們整齊的、堅定的回答,音樂老師仿佛受到安慰似的,他抿著嘴微笑著看著台下青春洋溢的學生,眼裡似有無限動容。但他很快又恢複愉快的樣子,說:“不過啊,老師當年畢竟也是年輕過的,也曾風靡校園。你們想知道老師年輕的時候唱什麼歌嗎?”
同學們大聲回答:“想!”
老師說:“那時候啊,老師在二中讀,五四晚會的時候拿著吉他在台上表演。諾,就這樣”,他彈起吉他,唱起多年前曾唱的那首歡快的歌曲:“對麵的女孩看過來,看過來,看過來,這裡的表演很精彩,請不要假裝不理不睬……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原來每個女孩都不簡單;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女孩們的心事還真奇怪……”氣氛歡快,同學們都齊聲跟唱起來,動聽的聲音飄揚出窗外,飄到空中和清風白雲嬉戲纏綿。
後來,在同學們的記憶裡,這個下午充滿了自由、快樂、純粹的氣息,那天下午的陽光和空氣都格外的明媚和純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