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第一天,洛迦爾睡得很好。
他很清楚地知道,在把他送進居住艙,又貼著臉頰互道了晚安之後,阿塔其實並沒有回自己的艙房,而是伸展著鱗翅,在他的窗外駐守了一整個晚上。
洛迦爾嘗試過讓阿塔直接到自己的居住艙裡來一起睡——就像是阿塔剛剛孵化,還是一隻幼崽時那樣。
那時候的阿塔脾氣凶悍,易怒,暴躁,也隻有在跟洛迦爾一起的時候,才能像隻正常的幼崽那樣,安穩地睡著。
不過,等阿塔開始正式進入發育期,就被伊戈恩和加雷斯聯手從洛迦爾的床底(當時人類狹窄的小床就已經容不下阿塔龐大的體型了)拖出去了。因為這件事,幼年異種還哭鬨了好長一段時間。
他在年長哥哥們的前肢甲殼上留下了不少深可見肉的咬痕,為此差點崩掉一整排複齒。
就連洛迦爾都紅了眼眶,他覺得那樣的阿塔好可憐。可向來寵溺洛迦爾的伊戈恩,在這件事上卻表現得格外冷血無情,完全不顧弟弟的眼淚(和某隻的撕咬)強行分開了他們。
“發育期的異種荷爾蒙不穩定。繼續讓它待在你的房間太危險了。而且……這也太不尊重你了。”
長大後洛迦爾才知道伊戈恩那句話的意思。
正常情況下,為了人類的權益和人生安全,異種隻能在有中立第三方監管情況近距離接觸純種人類。
在絕大多數時候,也隻有那些非法豢養人類充當血食和玩物的異種,才可能在夜裡也跟人類貼在一起。
……
然而,重生後洛迦爾可不會在乎這些所謂的社會風俗。
他隻想儘可能地對自己可憐的弟弟更好一些。
但是……
阿塔顯然有些嚇到了。
年輕的異種連翅膀都蜷成了細長一條,看向洛迦爾的目光中充滿了絕望的掙紮。
“不能……我不可以。”
“洛迦爾哥哥,太香了。”
*
那種甘美到腦漿都要融化的血液……
哪怕已經無比饜足了,可隻要稍稍一回想啜血時的快樂,神經和血管便會在身體中不自覺翕動。
*
“……伊戈恩要是知道了,一定會把我的翅膀都撕下來的。”
阿塔的眼睛控製不住地黏著在洛迦爾的艙房金屬門上,身體卻艱難地往後退去。
提及伊戈恩的時候,他的翅膀尖微微有些發白。
*
洛迦爾可不忍心讓自己可愛笨拙的弟弟繼續為難下去。
沒關係,他可以慢慢來。
洛迦爾想。
最開始總是會有些不習慣……但最終他的家人們會接受的。
他會好好地喂飽他們的。
他的家人們永遠都不會再受到那詛咒般的饑渴之苦。
*
洛迦爾沒有堅持,而是慈愛地默許了阿塔的逃避。
“那好吧。”於是洛迦爾說。“晚安,阿塔。”
然後他微笑著枕在枕頭上,嗅著窗外汩汩湧出的,那生鐵般的辛辣而濃厚的信息素氣息,陷入了又黑又沉的睡眠。
*
第二天也是一樣。
*
第三天……
到了第三天,洛迦爾開始做夢。
他夢到了那座迄今為止也無人知曉其由來的失落外星遺跡。
*
其實在看到那座遺跡的第一眼,當時的科研小隊成員們,便給出了明確的判斷——那不是他們所渴求的阿古斯遺跡。
常規的阿古斯先賢遺跡有一種任何人類語言都無法表述的可怕精神感染力。那些扭曲蜿蜒的繁複花紋與裝飾光是看都能讓人類感到難以遏製的頭暈目眩。
即便時隔數千萬年時間的洗禮,那早已離去的高等文明留下的遺跡,依然可以給後世的普通人類造成巨大而不可磨滅的精神衝擊。
哪怕是沒有經過任何專業訓練的普通人,在看到阿古斯先賢遺跡時,都會瞬間辨認出它們來。
但洛迦爾當時看到的遺跡卻並非那樣。
遺跡外觀看上去確實龐大而壯觀,但阿古斯遺跡特有的衝擊感卻毫無蹤影。
失望的氣氛在同學和老師之間蔓延。
哦,是的,如果是在古地球時代,一座來自於其他外星人的曆史遺跡大概能讓某些考古學者燃起澎湃的研究熱情。但對於已經跟裂隙生物戰鬥了三百年的現代人類來說,除了阿古斯賢者遺跡,星河中再也沒有任何值得研究和探究的東西。
裂隙生物是一種純粹的異次元怪物。
人類的常規武器幾乎對它們不起作用。
一旦裂隙開啟,那些宛若最可怕噩夢的凝結體,那蠕動紛亂的肢體與肉塊,便如同地獄之雨一般自虛空中落下,層層疊疊,在漆黑如石油般厚重粘液包裹下,覆蓋在星球表麵,蠕蠕而動。
緊接著,它們會開始吞噬。
從智慧生命到無機的星球本身,都在它們的吞噬中化作空洞的虛無。
人類對它們束手無策。
在第一座阿古斯賢者遺跡被發現前,當時還是銀河帝國的人類政府,已經在裂隙生物的吞噬下失去了百分之八十的人口與宜居星域。人類險些就此滅絕。直到一名星際考古勘探員意外發現了一座無比古老而詭秘的,來自於上一代終極文明所留下來的遺跡。
那個文明種族被稱之為“阿古斯賢者”。
祂們的遺跡中,儲存著大量類似於石卵的生物質儲存裝置。
將這種生物質提取後注射進人類體內,原本孱弱無力的人類將會有一定概率產生異變。
異變後的人類,在激發戰鬥形態後,會呈現出如同巨大蟲子般畸形可怖的特征,體型會膨脹至原本的兩到三倍並且長出猙獰的肢節與突刺,而在變成那噩夢般的形態後,他們也同時擁有了讓人感到恐懼的強大戰鬥力。
最重要的是——這些異變後的人類,終於可以對來自於另外一個維度的裂隙生物造成實質性的傷害。
它們是唯一可以對抗裂隙生物的最終“武器”。
於是,人類中最強悍的個體們被挑選出來,注入這種阿古斯遺跡中取得的特殊製劑。
他們因此而轉變人類有史以來說知道的最強悍戰士。
他們被稱為“異種”。
它們是人類與裂隙生物之間最堅固,最可靠的無形之牆。
三百年來,聯邦境內已經發掘出了數十座阿古斯賢者遺跡,不同遺跡中取得的製劑可以激發出完全不同形態,不同種類的“異種”戰士。
可以說,如今的人類聯邦能夠在裂隙生物的入侵下延續至今,唯一的原因就是阿古斯遺跡的發現。
而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如今隻要能夠找到一座阿古斯賢者遺跡,代表的就是唾手可得的無上榮耀,金錢以及權利。
……
不過很明顯,在看到那毫無衝擊力的不知名古代外星遺跡後,洛迦爾那位導師的野心就變成了前所未有的笑話。至少在那一刻,沒有人覺得,那座遺跡會阿古斯文明有關。
純粹是因為人都已經到了那顆編號星球,洛迦爾的導師才不得不硬著頭皮,強行帶領著垂頭喪氣,滿臉無趣的學生們前往遺跡內部進行探索記錄。
*
記憶中,那裡有著異乎尋常的寂靜和寒冷。
無論當初建造那些宏偉建築物的文明是何種模樣,在時間的蝕刻下都已經褪色成幽暗沉寂的廢墟。
洛爾迦甚至都能還能記得自己的靴子踩上第一塊石板時,那種簌簌作響的摩擦聲。
【“怦怦——”】
幾乎就像是某種龐然大物血液的倏然開始重新脈動。
當時的洛迦爾冥冥中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他的腳步一頓,隨即下意識地看了看周圍。他的同學們一切如常,沒有任何人表現出異樣。
於是洛迦爾並沒有想太多,隻是綴在隊伍的末尾繼續往前走去。
遺跡的內部覆滿溝壑,那是會令人聯想起生物器官內部組織的繁複紋路。很難判斷那究竟是自然形成的,還是人為雕琢而成的裝紋路,不知名礦產在黑暗中閃爍著瑩瑩的光輝,將所有人類小隊成員的臉照得一片慘白。
無論是導師還是同學們,在進入遺跡後心情都肉眼可見變得更加低沉。
建築的內部結構跟他們所知道的阿古斯遺跡完全不同,看上去似乎並沒有什麼繼續調查下去的必要。而就在同伴們全部都興趣缺缺漫不經心在遺跡中晃蕩時,洛迦爾卻聞到了一股奇妙的香氣。
彼時年輕而懵懂的青年,在那股香味的包裹下,抱著記事本站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
有那麼一個瞬間,他差點以為自己精神失常了。防護服運行的是純粹的內循環係統,洛迦爾壓根就不可能“聞”到遺跡中的任何氣息。更何況導師那邊的勘測儀器也已經判定,這座不知名遺跡起碼已經在這裡無聲無息佇立了數萬年以上。
這裡壓根就不可能還有任何氣味殘留。
但那股甜膩的,焚香的氣息卻如同鬼影一般縈繞在他的鼻腔中揮之不去,鮮明得讓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甚至產生了奇異的錯覺,仿佛在他走進這座遺跡的上一秒,還有非人的古老種族……那有著怪異外形的外星祭司們,正在這裡虔誠地燃燒熏香以供奉它們古老的神明。
那股香氣刺破了洛迦爾內置呼吸過濾器,幾乎能直接鑽到他柔軟的腦漿深處去。
洛迦爾不自覺地在空曠幽暗的遺跡中循著香氣徘徊,也正是在那股奇妙香氣的指引下,他在一處隱秘的石室的神龕中,找到了一隻鑲嵌著大量珠寶的六邊形石盒。
那東西並不大,隻有拳頭大小,看上去華美瑰麗,看上去更像是某種奇妙的裝飾品。
這東西有種……有種難以言說的,“珍貴”的感覺。
洛迦爾的心砰砰地跳了起來。
年輕的研究員小心地晃動了一下它,有東西正在石盒裡晃動。
*
那股香氣變得更加濃烈了。
*
“你聞到了嗎?”
洛迦爾皺著眉頭,試探性地問了問靠過來的同學。
“什麼?”
對方納悶地看著洛迦爾。
他們什麼都沒有聞到。
*
再然後,裂隙生物就來了。
沒有人能理解為什麼裂隙生物會出現在那裡。理論上來說,裂隙生物隻會被一定數量之上的生命體所吸引,而且跟裂隙生物的戰線,一直被第一軍團的那幫怪物牢牢壓製在人馬座α-k區之外。
可它們卻降臨在了一顆無比荒蕪,寥無人煙的編號星球之上。
它們費勁力氣打開裂隙,但唯一可以獲得的生命原料卻隻有寥寥幾名涕淚交加,慘叫著逃命的人類。但無論它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到底能不能吃飽……
這一切洛迦爾都無暇去思考。
那一刻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跟著其他人一起逃跑
E等級的評級意味著他天生比其他人更加孱弱的體質。洛迦爾很快就被同伴們所拋棄,他癱軟在地,因為體力的耗儘而動彈不得。
黑暗的遺跡中隻剩下那股黏膩的香氣幻覺陪伴著他,讓他眼前一陣一陣發黑。
洛迦爾並不害怕死亡。但他害怕家人們收到自己的死訊。他很清楚看似鐵血凶悍的異種家人們有多麼珍視自己……他的死亡將會給那三個人帶去不可磨滅的,永恒的痛苦。
再然後,隨著裂隙生物的逐步靠近,洛迦爾做出了那個在後來讓他後悔萬分的嘗試:他利用隨身攜帶的簡易分析儀,抽取了石盒中的不明物,直接注射到了自己的體內。
緊接著,他的世界開始變得遲緩,凝滯。在那些淡金色的液體湧入體內一瞬間,洛迦爾首先感到的是仿佛顱骨都要碎裂的頭痛。一些耀眼的光斑在他眼前炸開,他的身體倒了下去,重重摔在了地上。他的腦子變得無比混亂,思緒錯亂得仿佛掉進了孩童拚命搖晃的萬花筒裡。
扭曲。
一切都在扭曲,旋轉,變幻。
幻覺在洛迦爾的麵前晃動不休。有的時候是破牆而入的裂隙生物,有的時候卻會忽然轉化為一些閃爍斑斕的影子,他看到一些古老的幽靈緩緩步入這間石室,姿態莊嚴肅穆,它們的翅膀透明璀璨宛若寶石,堅硬的鱗甲在光暈下金屬一般灑水那發亮,成對的鉤足聚攏在它們飽滿的胸甲前,最粗壯的那一對探出,小心翼翼地捧著一隻六角形的石盒。
在轟然燃起的熏香中,數萬年前的祭祀們在香氣中唱起了祭歌,那是一陣又一陣漣漪般回蕩的嗡鳴。
緊接著它們的虛影被一道道高大的人影打破,那是如同人類般的生物,但是更加高大,更加強大,沒有任何毛發的蒼白肌膚上鑲嵌著漆黑的六瞳眼睛。
它們在當時尚且隻是粗糙石洞的室內逡巡,探查,指尖是一張張虛幻的光屏,洛迦爾看不懂的各種字符在上麵舞蹈般跳躍。
它們彼此之間的低喃與祭祀們悠遠的嗡鳴重疊在了一起,更多的虛影在洛迦爾麵前不斷變幻,徘徊,最後化作朦朧的白光。
他很快就看不清任何東西,隻有耳邊那不斷重複的聲音。
最開始隻是一段又一段毫無意義的噪音。
【*&%¥@@……】
【(*%#2……鏈接……】
【適配……%¥#¥……時間校準……掃描……*%¥%……】
但漸漸的,那噪音中,有些零星的音符,凝結為了一些無意義的,支離破碎的單詞。
【時間校準成功……*(%¥#……第5252312332534次掃描……】
【%#@發現適配者……啟動連接……】
【正在建立配對……*¥#@……】
【配對中……】
【配對中……】
【配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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