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1 / 1)

人蜜 黑貓白襪子 11481 字 2個月前

星曆3681的這一年,洛迦爾還跟自己的兄弟們一起住在卡恩C3區外層的平民區。

這裡終年吹拂著刺鼻的化工廢棄和漫天遍野的粗糲風沙,灼熱的空氣中永遠漂浮著阿古斯基因攜帶者們特有的信息素氣:它們聞上去是某種類似舊金屬和乾涸的血跡,在腐化後混合在一起的腥臭。

鏽蝕粗糙的建築物參差不齊嶙峋搭建在昔日的廢礦區,非法或合法懸掛的電纜彼此交錯,層層疊疊宛若蛛網,讓這裡看上去簡直就像是被什麼巨大怪物遺棄的破敗巢穴。

這裡居住著卡恩c3星區近百分之八十的人口,而其中絕大多數都是巢民,也就是因為基因等級過低,無法接受轉化成為異種的阿古斯基因攜帶者。剩下的則是一些低等異種。

穿過大半顆星球從醫療區回到這裡時,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去。

通往洛迦爾家的巷道頗為安靜,但出於某種奇妙的直覺,洛迦爾用手指將阿塔的鱗翅撥開了一條小縫朝外看了看。他隱約能察覺到,有幾道佝僂猙獰的影子正在隨著他的出現,在各個陰暗隱蔽的角落裡簌簌前行。

道道無比渴望垂涎欲滴的視線,正在那些陰暗的角落裡黏膩地朝著他探來。

阿塔環繞著洛迦爾大腿的附肢緊了緊,他的指尖似乎又長出了幾寸尖銳的指甲。

在洛迦爾看不到的地方,年輕的異種表情變得有些猙獰。

隨即,他的喉間發出了一聲尖銳的,帶有警告氣息的哨音。

那些窺探的影子和視線消失了。

*

“彆看,臟死了。”

阿塔小聲地咕噥著,將懷中青年又往自己的胸甲下方擠了擠。

異種厚實的翅膀抵著人類的指尖,強行再次合攏。

洛迦爾似乎在他懷裡輕嘖了一聲,但也沒有反對阿塔難得的強勢。

過了好一會兒,阿塔才聽到翅膀下的人類發出了一聲像是自言自語般的輕笑。

“……那種東西可嚇不到我。”

*

洛迦爾清楚阿塔在顧慮什麼。

他在擔心暗影中的那些玩意,那些已經神誌不清逐漸異化的東西,會驚嚇到脆弱的人類。

哦是的,上輩子的洛迦爾,也確實很害怕那些人——誰會不害怕隨時有可能把自己活生生撕碎吞吃的怪物呢?

隻要是擁有阿古斯基因的人,天然便具有嗜血的傾向。

尤其是純人類的血,對他們來說就是無以倫比的珍饈,是難以抗拒的甘露。

可是,在好幾年後,當伊萊亞斯以愛為名義貪婪吞噬他的血肉,甚至將他分享給需要拉攏的高階異種軍長們時,表現得也沒比那些低級又嗜血的怪物們好到哪裡去。

那麼多年的折磨之後,洛迦爾都已經習慣了。

如今的他早就不會為了那些蜷縮在陰影中的小嘍嘍們而感到恐懼害怕。

洛迦爾有心想要再開口安撫阿塔幾句,效果卻並不怎麼樣。

一直回到家,數道厚重的軍用級金屬門嘎嘎作響緩緩落下之後,阿塔才終於像是緩過了一口氣。

高大的異種慎之又慎地抱著洛迦爾來到了起居室的正中間,這才慢慢綻開翅膀,將嬌貴的人類放在了起居室內的沙發上。

“到家了,洛迦爾哥哥。”

沒等恍惚中的洛迦爾反應過來,阿塔又開口道:“你在這裡等我,一會兒,一會兒就好。我去處理,外麵的臟東西。”

他指的顯然便是回家路上那些窺探過洛迦爾的人。

“可是,這應該沒關係……”

洛迦爾此時其實隻想跟阿塔好好待一會兒。

但阿塔抿著嘴唇硬邦邦地說道。

“伊戈恩和加雷斯,他們的信息素,很鮮明,”

因為感到了潛在的威脅,之前在醫療部被洛迦爾安撫下來的畸態,現在反而變得更加鮮明了。

“他們不應該出現在那裡。他們可能,紅渴症。”

阿塔笨拙地朝著洛迦爾解釋道。

*

異種擁有普通人類難以想象的強大力量。

可同樣的,所有的異種,也都必然會因為那違背自然規律的改造,蛻變為被嗜血欲望和狂亂神智所吞噬的怪物。

事實上,任何一名擁有阿古斯基因的個體(哪怕是壓根無法蛻變成戰士的低等巢民),到了最後也都會出現同樣的症狀。

到了症狀的晚期,阿古斯基因的攜帶者們會變得極度狂躁、易怒、瘋狂——那種焚燒靈魂的極度饑渴,會讓他們毫無節製地攻擊視線所及的一切。

他們會撕碎一切可以撕碎的東西,哪怕對方是自己曾經的戰友亦或者愛人,然後將其屍塊一口口填入自己被饑渴灼燒的胃袋。

但無論吃下多少東西,他們都不會感到滿足。

為了緩解那種無法解釋的極度空虛饑渴,最後,他們乾脆會直接撕下自己的肢體吞吃殆儘,直至死亡。

人類稱阿古斯基因攜帶者的這種爆發性癔症為“紅渴症”。

那是所有非純血人類的個體都要麵對的不治之症,也意味著巨大的麻煩和危險。

*

啊,想起來了。

洛迦爾偏了偏頭。

上輩子的這個時間段,整個聯邦都爆發了一場周期性的紅渴症井噴,甚至引起了幾乎所有星區的異種暴動……

“彆怕。”

洛迦爾的沉默似乎誤導了些什麼。阿塔變得有些焦躁。

“很快的。洛迦爾哥哥,我很快就回來。你會安全。月亮永遠是安全的。”

高大異種發出了一陣低沉的嗡鳴,他側過臉摩挲了一下洛迦爾的肩頭,頰側的氣味腺分泌出了隻有異種們才可以接收的特殊震懾信息素。

“我會保護你的。”

話音落下,高大的青年從窗口一躍而下,掠進了漆黑的夜色中。

金屬護窗平緩地從落回窗框,哢嚓一聲,室內再次恢複了密閉和寧靜。

*

“不——唔。”

如果阿塔可以看到在他離開那一瞬間洛迦爾的表情,那麼就算把他的內臟全部絞碎,他也絕不可能這樣離開。

洛迦爾也是用儘了全部力氣,才把那一聲脫口而出的慘叫咽回喉嚨。

明知道自己如今已經重生,一切都已經變得不一樣。

但一看到阿塔的背影消失,洛迦爾還是感到一陣難以遏製的惶恐。

*

“這樣可不行。”

幽暗的房間裡響起一聲沙啞的告誡。

洛迦爾慢了半拍才意識到那是自己在說話。

“阿塔還好,他比較乖,但如果是哥哥們,看到我這個樣子,是會擔心的。”

嘶啞縹緲的低語在房間裡細弱地回蕩。

“……我不能讓他們擔心,我得……我得正常點。”

洛迦爾強行扯了扯自己的嘴角,自言自語道。

對,他得表現得好一點。

上輩子他已經夠讓他的家人們操心了,好不容易有了珍貴的重生機會,他可不能再重蹈覆轍了。

而且,現在他已經回家了。

他是安全的。隻要還跟親人們在一起他永遠都是安全的。

洛迦爾在心裡不斷地重複著這句話,這才慢慢放鬆了下來。

緊繃的神經鬆懈之後,便是不斷湧上心頭的懷念。他環顧四周,他在這個時候的“家”,是一間典型的廉價巢式起居室。

牆麵金屬已經因為老化微微有些斑駁。

起居室連接著另外幾扇緊閉的艙門。其中一扇艙門的金屬質地跟其他門完全不一樣,配備了格外的隔溫層和防爆腔。

洛迦爾認出來,那正是他自己的房間。其他三扇艙門呈品字陳列,將洛迦爾的房間緊緊地簇擁在其中。這樣的安排下,無論發生任何危險,洛迦爾都會被自己的兄弟們護在中心位置,免於可能的傷害。

而洛迦爾此刻所在的起居室裡,隻有一盞微弱的照明球。因為他的存在,照明球散發出微弱的光芒。在生活能源緊缺的卡恩星區,這盞看似普普通通的燈其實也算是奢侈品。

也就是伊戈恩會在家裡裝這個。

要知道,哪怕是最低等的阿古斯基因攜帶者,都擁有卓越的夜視能力,在整片貧民區,也隻有洛迦爾這樣的人類,才需要在夜晚耗費昂貴的能源績點用以照明。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機油和廢棄化工原料特有的臭味,就算是哥哥們特意在巢穴外為洛迦爾安裝了空氣淨化裝置,也無法完全抹去那股刺鼻的氣味。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洛迦爾眼前的這個“家”,都稱得上環境艱苦低劣。

就連洛迦爾也沒想到,自己還有這麼懷念眷戀這裡的一天。

他記得很清楚,在上一輩子,他最大的心願,其實就是在畢業後找份穩定的工作,減輕兄弟們肩頭沉重的撫養負擔,然後再帶著伊戈恩,加雷斯還有阿塔一起搬出這狹窄陰暗的居住艙。

作為評級為A的高等異種,他的親人們本不至於一直蝸居在這種低等巢民所在的居住區。

但是想要養育一名純種人類實在是太過於昂貴了,尤其是洛爾迦這樣的E級人類。

洛迦爾所需要的食物和水,乃至他最基礎的生活用品,對於沒有公民權的異種們來說,都昂貴到不可思議。從小到大,洛迦爾一直都隻能看著伊戈恩和加雷斯那用命和血賺來的海量貢獻點像是流水一般落進了物資兌換機裡,然後艱難地換成他這種孱弱人類可以食用的罐頭,可以安全飲用的無輻射水,可以穿著在身上的柔軟衣服……

以及,那些能夠讓洛迦爾從各種先天性疾病中活下來的高等醫療指標。

而作為養大洛迦爾的代價,就是一個有著三名高等異種的軍團家庭,甚至連換一間稍微寬敞點的公寓的餘力都沒有。

後來,洛迦爾倒確實如願以償地離開了這裡。他有了無比明亮寬敞,奢靡舒適的居所……

但是他的居所裡也再也沒有了最為珍貴的親人。

*

循著已經變得暗淡遙遠的記憶,洛迦爾回到了起居室的正中間,將身體埋進了那座破舊卻柔軟的沙發內。

沙發是伊戈恩弄回來的,要把這個龐然大物塞進他們的狹窄的居所,可花了異種們不少功夫。但就算是對人類來說足夠寬大舒適的舊沙發,也不可能同時坐下兩名身形高大的異種。

伊戈恩和加雷斯總是會占據沙發的兩側的地板,他們通常會探出寬大而厚實的鱗翅搭在沙發上,像是大毯子一般攏著瘦弱消瘦的人類弟弟,然後漫無邊際地跟洛迦爾聊著天。

一直到現在,沙發罩的布料上也還殘留著兩名高等異種散發出來,無比辛辣苦澀的信息素。

洛迦爾很深很深地吸了一口,哥哥們的氣味能讓他變得穩定一些。

就在這時,感應到了洛迦爾的到來,沙發前的虛擬屏自動開啟。然後它開始為洛迦爾播放星網上的新聞訊息。

洛迦爾一怔,過了好幾秒鐘才想起來這是自己之前設定的自動程序。

上輩子,他無比渴望帶著家人們離開卡恩,去往更加富裕舒適的星區。為此他生怕錯過外界的訊息,一有閒暇時間就會窩在沙發上認真地汲取星網上的一切資訊。

一直到他遠離了貧窮又落後的三等星區卡恩,洛迦爾才知道,在這裡這種地方,就算是星網上所謂的“實時消息”,其實都已經是落後於主星區不知道多少時日的舊聞。

他孜孜不倦努力攝取的訊息,絕大多數,都沒有任何關注必要的信息廢料。

想到這裡,洛迦爾唇角微微上扯了扯,發出了一聲細小怪異且扭曲的嗤笑。

他抬起手,正準備關掉虛擬屏。

然後光屏上赫然浮現出了一張臉。

一張讓洛迦爾刻骨銘心,永遠都不可能忘記的臉。

“……本報訊,前總統之子伊萊亞斯·萊德比特在被押送前往聯邦高等法庭星途中遭遇空襲身亡。

屏幕上回放著新聞主角過去的影像記錄。

那是一個高大英俊到不可思議的青年,金發碧眼,笑容明亮得宛若陽光。他正在保鏢的簇擁中前往飛行器,在聽到有人呼喚他的名字時,他倏然回頭,原本憂鬱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絲柔和又堅定的笑容。

人們開始因為他的笑容而歡呼。

即便深陷父親反人類政治罪的旋渦中,他在麵對公眾時依然不見絲毫陰霾。

幾乎所有人,在看到這個名為伊萊亞斯·萊德比特的青年時,都會不自覺想到古地球時代的典籍中那些手持長劍身騎白馬的聖騎士。

美好,正義,善良……這具人形的身體就像是那些正麵詞彙在人世間凝聚而成的具象體。

【騙子。】

“……伊萊亞斯作為前總統的獨子,其一生都處於公眾視野之中。他父親的政治生涯充滿了爭議,但我們無法否認,伊萊亞斯一直是一位以慷慨和慈善精神而聞名的傑出青年……他不僅以個人的力量改變了無數人的命運,而且通過自己的行動激勵了整個社會更加關注異種群體的福祉……”

【騙子。】

在劇烈響起的耳鳴聲中,新聞記者的聲音變得模糊混沌,洛迦爾一動不動地僵在原地。

昔日的“洛迦爾”們,在他的腦子發出了瀕死野獸般的齊聲哀嚎。

*

“伊萊亞斯·萊德比特的忽然死亡疑雲重重,他的死亡是否意味著某種政治勢力的重新洗牌?還是他知曉了某些不該知道的秘密,從而成為了犧牲品?這些問題的答案仍然懸而未決……”

屏幕上畫麵變幻。

新聞中,有些手持蠟燭淚水漣漣的人聚集在了總統府門口,他們不斷敘說著伊萊亞斯生前的各種善舉,為他舉行了盛大的哀悼……

而洛迦爾死死看著畫麵中那些人哀戚的臉,胸口劇烈起伏。

【嘻嘻嘻嘻你們都被騙了被騙了被騙了被騙了——】

腦子裡的瘋子們嘶嘶尖叫個不停,吵得洛迦爾頭痛欲裂。

*

是的,這群蠢貨都被騙了。

洛迦爾清楚,假死的伊萊亞斯很快就會組建起自己的勢力。

再過不了多久,伊萊亞斯便會打著為父親翻案的名頭會重回政壇。他會吞噬無數人的血肉生命攝取權柄……最後,伊萊亞斯·萊德比特,會登基為整個人類聯邦的無冕之王。

而在這期間,洛迦爾會像是個白癡般,被那人欺騙,物化,背叛,囚禁。

伊戈恩因為他死了。

阿塔也死了。

最後是加雷斯。

不僅僅是他們,事實上,洛迦爾曾經愛著的所有人,從親人到朋友,還有他的戰友們……一個一個,全部要都被名為伊萊亞斯的噩夢奪走了生命。

……

……

……

【是的,後來我們都死了。伊萊亞斯太想獨占你了。】

洛迦爾忽然聽到了加雷斯的聲音。

他慢慢轉過頭,看到一顆死人的頭顱就在他的身側。

加雷斯渾濁的目光正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那顆頭就盛放在金盤之中,青灰的臉頰兩側還裝飾著鮮豔欲滴的花卉。

加雷斯在說話。

【不過沒關係,就算是所有人都死了,我們依然會守護好你的。月亮,我們愛你。】

死者溫柔地安撫著洛迦爾。

【你會得到永遠的自由和幸福。】

*

洛迦爾用力地眨了眨眼。

下一秒,加雷斯的頭消失了,在泛著濕意的視野中,隻那顆光照微弱的照明球,它就擱在距離沙發不遠處的置物架上。

*

“喀嚓——”

居住艙門打開了一條窄縫,阿塔宛若幽影一般倏然滑進了房間。

他並沒有離開太久,戰鬥結束得很迅速。

真正棘手的那些刺頭,早就已經在伊戈恩和加雷斯一輪又一輪的清理中,化作了貧民區下水道裡腥臭腐爛的肉塊。今天跟上來的那些也就是一些孱弱的渣滓。隻是最近紅渴症進入了集體爆發期,這該死的病症或多或少,引發了阿古斯基因攜帶者們那難以用科學解釋的集體精神共振。

阿塔家附近的那些人也因此陷入了精神錯亂之中,這才膽大妄為到跟在回家的阿塔身後……

回家時,阿塔甚至都沒有展露太多異種的戰鬥形態。

阿塔自己都覺得自己今天的神智格外清醒。

一輪清理下來,他沒有狂躁,他的身體依然清清爽爽的,醜陋的蟲肢也都收回了體內。

隻有嗅覺最為靈敏的人才能嗅到他身上沾染的些微血腥味。

他表現得很好。

阿塔很高興。

但這種高興卻沒能維持多久。

*

“洛迦爾哥哥?”

他站在起居室裡,狐疑地凝望著神色平靜的洛迦爾。

“你怎麼了?”

他問。

“……啊你回來了。阿塔。”

洛迦爾有些恍惚似的回過頭,他明明是看著阿塔的,但阿塔卻覺得洛迦爾的視線好像已經越過了他,正在看著彆的什麼人一樣。

那對漂亮的黑眼睛,這時候看上去就像是深不見底的井。

“我很好。”

然後他聽到洛迦爾說。

阿塔的眉頭卻皺了起來,肋骨後麵的那團泵血器官正在縮緊。

他不斷打量著看似跟之前沒什麼兩樣的人類兄長,不安感卻在心底節節攀升。

他下意識伏下了身體,直接膝行到了洛迦爾的麵前,然後他用臉抵著沙發的邊緣,下巴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後者的膝蓋。

當他還是一個幼崽時,這種撒嬌方式總是能哄得洛迦爾露出微笑。

“你不好。”

阿塔難得一次反駁了洛迦爾。

“你今天一直不高興……”

他可憐巴巴地咕噥著,聲音裡滿是焦慮。

*

啊,被識破了。

洛迦爾呼吸飛快停頓了一瞬。

他怎麼忘了……

他的情緒變化總是很難瞞過阿塔。

畢竟阿塔是不一樣的。

*

跟哥哥們不同,阿塔並沒有經過完整的孵化期。他們的母親還沒來及誕下他就死去了,阿塔被哥哥們從母親的屍體中取出來的時候,還隻是一顆剛剛誕生心跳的卵。據說當時所有人都認為阿塔必死無疑。

孵化蟲卵需要恒定的溫度,而養母去世的時候,無論是伊戈恩還是加雷斯,都尚未注射阿古斯基因蛻變成異種。他們還隻是弱小而貧窮的“巢民”,根本負擔不起昂貴的孵化器租賃費用。

可是洛迦爾卻哭著拒絕了銷毀協議,然後他將那顆虛弱的卵放進了自己的懷裡。稚嫩的人類用自己的體溫完成了後續的孵化。

大概正是這個緣故,家庭成員中看上去最為笨拙的阿塔,反而是最容易感知到洛迦爾真實情緒的那一個。

那場堪稱奇跡一般的孵化,在冥冥之中,賜予了他們兩人某種難以解釋的精神感應。

所以,上輩子阿塔一定是感知到了吧,感知到了自己的哥哥遭受了怎麼樣的折磨。

於是阿塔才會那麼失控,無可救藥地畸變成那副慘不忍睹的模樣……

最後被人當著洛迦爾的麵進行了處決。

那些人處理阿塔時,就像是處理什麼廉價又惡心的生物廢料一樣。

洛迦爾低頭凝望著膝旁的阿塔,恍惚間那張生機勃勃的臉似乎變了,變成了一幅綴滿畸形複眼和參差口器,表皮滿是半腐爛膿漿的模樣。

【“嗬——嗬嗬——嗬——”】

他又聽到了那虛弱的氣音,那聲音從完全破碎的喉管中擠出,支離破碎,難以辨認。

“洛迦爾哥哥?”

【“嗬——嗬——”】

“哥哥?!”

那聲音跟現實中阿塔擔憂的詢問混在了一起。

*

洛迦爾的頭顱深處再一次滲出那蜂鳴一般的嗡鳴。

*

哦,他可憐的阿塔。

被他親自孵化出來的弟弟。

在他懷裡死無全屍的弟弟。

……

在阿塔焦急到手足無措之際,洛迦爾忽然伸手,他用力捧住了阿塔的臉頰。

沒等阿塔反應過來,洛迦爾就已經將指尖探進了對方的唇間,異種薄薄嘴唇之下,早就有幾根細如彎鉤的蟲齒探了出來。

蟲齒輕而易舉地刺破了洛迦爾的手指,幾顆殷紅的血珠如同上等的寶石,簌簌滾落到了異種的舌尖。

*

“嘶——”

阿塔發出了一聲含糊不清的驚叫,他的眼睛中倏然爆發出精光,額角青筋暴起,洛迦爾可以看到他臉上因為渴血而瞬間變得猙獰的肌肉。

但在這一刻,阿塔卻並沒有啜飲洛迦爾已經送到自己嘴唇邊的血。

恰恰相反,異種少年簡直是彈弓一般將身體整個兒往後仰。

“嘶……嘶……不對……”

阿塔惶恐驚懼地盯著洛迦爾,一些唾液止不住地湧出他的口唇。

說話時他甚至發出了蟲態特有的嘶啞喉音。

“不能……我們是親人……月亮是哥哥……不是……血食……”

阿塔看上去都快哭了。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喝……月亮隻是月亮……不可以吃……”

*

在上一輩子,洛迦爾很清楚,有許多異種權貴會豢養一些低等級人類,作為自己的血食來源。

甚至在母親收養自己時,也有不少人以為,這個異種女人是抱著為自己的孩子飼養血食來源的念頭才費力不討好地收養洛迦爾的。

可實際上,從小到大,哪怕是在最艱難的時候,他的異種兄弟都不曾動過他一根手指頭。

他們寧願喝著人造血製品惡心到青筋畢露,都不願意將灼熱的目光落在洛迦爾的血管上。

他們隻會跟洛迦爾說——嘿,去房間裡呆著,不要出來。乖,聽話。等我們好了就帶你出去玩。

那是兄弟們最為濃厚沉默的愛護。

隻是當年的洛迦爾絲毫未曾察覺。

*

但現在已經不一樣了。

*

洛迦爾垂眸凝望著全身微顫,拚命抗拒的阿塔。

他笑了。

他用另外一隻手按在了阿塔的後腦勺,將自己的血小心地抹在了阿塔的舌根深處。

阿塔顫抖不已,還想抗拒,洛迦爾卻指尖直接勾住了異種細長的舌頭,他不許它縮回去。

泛著微妙香氣的血液染紅了異種的舌頭,阿塔的喉結快速滾動著,額角和背脊迅速地被汗濕了。

“彆動。”

洛迦爾用最為溫柔甜蜜的聲音安撫著驚慌失措的阿塔。

“月亮想讓阿塔喝他的血。”

“隻是一點點……一點點沒關係的。”

“我知道我從來都不是你們的血食,我知道你們都很愛我。所以我也愛你們。我想讓你們嘗嘗我的血,它會對你們有好處的。”

“阿塔也想讓我高興吧,那麼就滿足我的願望吧。我啊,我想要喂飽阿塔。”

青年的呢喃柔軟得簡直像是一場凝滯迷離的夢。

阿塔的神智開始有些恍惚。

他本不至於如此快就丟盔棄甲,但是洛迦爾是孵化他的那個人。對於阿塔來說,洛迦爾是連哥哥們都比不上的特殊存在。

阿塔從來都很難違抗洛迦爾的命令,任何命令。

以及,異種口腔中充盈的新鮮血腥氣息中,隱約還泛著一股阿塔難以抗拒的奇怪蜜香。

那種蜜香簡直就像是某種毒液一般,輕鬆便融蝕了他的那點兒意誌力。

“既然我們是彼此最親密的親人,那麼喝下這麼一丁點兒血也沒關係吧……阿塔也很喜歡不是嗎?”

洛迦爾回憶著自己與幼年阿塔相處時候的記憶,他用另外一隻手的指節,慢慢地順著阿塔的耳後刮到了他的下顎,一下,然後又是一下。

阿塔逐漸變得安靜了下來。

異種背脊上繃緊的虯結肌肉肉眼可見地開始放鬆,洛迦爾膝蓋上的重量也有所增加。

漸漸的,阿塔頸側的鱗片下浮現淡綠色與黃色交錯的微光,在閃爍了好幾下之後,光斑逐漸平緩,如同呼吸燈一般均勻的明滅。

洛迦爾知道這是阿塔終於得到飽足的表現。

跟那種用粗製濫造的人工血製品勉強平息饑渴的“飽”不一樣,現在這一刻,啜飲著他的血液的弟弟,得到的是真正的滿足。

洛迦爾無比憐愛地望著身側的阿塔。

真好啊。

他想。

阿塔活著。

弟弟正活生生地依偎在他的身側,因為他的血液而變得安寧祥和。

腦子裡的那些聲音開始吃吃的笑。

而洛迦爾也在同時微抬眼眸,望向沙發前的屏幕。

新聞依然在孜孜不倦地播放著關於伊萊亞斯·萊德比特的一切,但在這一刻洛迦爾發現自己已經不像之前那樣備受影響了。

他從阿塔的唇間抽出已經微微發白的手指。

傷口處的血液已經被吮吸殆儘,但是洛迦爾可以嗅到傷口深處不斷逸散開來的,那股微弱到近乎虛幻的細微香氣。

記憶中,隨著時間的流逝這股香氣會漸漸變得鮮明馥鬱,足以讓最為強悍的異種跪在他的腳尖前俯首稱臣……

*

【“伊萊亞斯的遇難案不僅是一起恐怖襲擊,更是對人類聯邦現有政治體製的一次嚴峻考驗。它提醒我們,政治鬥爭的背後往往隱藏著不為人知的黑暗麵……為了真相,為了公正,我們必須保持警惕,絕不可重蹈覆轍……”】

屏幕上的記者還在激情四溢地念著文稿。

而沙發上的洛迦爾伸出手,將阿塔緊緊抱在了自己懷裡。異種眼睛微眯,吐息灼熱,他的肌肉完全鬆懈了下去任由洛迦爾擺弄,仿佛已經墜入了無法逃脫的迷亂夢中。

洛迦爾慈愛地撫摸著阿塔被汗濕透的頭發。

在他身側,照明燈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幻化成了加雷斯死去的頭顱。

死人也在十分讚同地看著洛迦爾微笑。

【還來得及呢,彆怕,月亮,你可以做到的。】

加雷斯說。

洛迦爾輕輕頷首表示讚同。

對,沒錯。

他心裡認真地回應著加雷斯哥哥。

至少在這個時候,他尚未犯下最嚴重的那個錯誤。

所以他還有機會糾正命運的軌跡。

他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好好守護最珍貴的家人。

以及……

再一次殺死伊萊亞斯·萊德比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