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集市的時候,太陽已經沉到山背,天際線一片火紅,集市門口的豬肉攤也已經收檔,元宵佳節不過才過兩天,集市更見蕭條,沒有千彩燈籠的點綴,建築物顯得普通和破落。這原理就像各種古鎮和商業街,晚上開燈後總是比白天好看得多。不管怎樣破落的小村鎮,隻要每個角落和輪廓都安上燈,晚上一開,加上航拍,美輪美奐,而事實上呢,它們根本就沒那麼好看,就像明星離不開打光和妝容。
集市裡也沒有什麼還在營業的攤販,我看前麵那個賣魚的正在收檔,趕緊過去問他:“老板你有沒有見到一個老頭子啊,就是和我差不多老,頭發花白,臉皺得像核桃,瘦得像竿子。”
“什麼老頭?這裡到處都是老頭,老頭都長一個樣,誰認得出來哦。”攤主可能今天生意不好,脾氣也不太好。
但是他說得有道理,這裡的人穿衣服又都是隻有那幾種灰撲撲的顏色和同一款式,誰能認得出來誰。又連問了幾家,都說見到了好多這樣子的瘦竿子白頭發老頭,不知道我說的是哪個。還好福壽堂還沒關門,甚至比前幾日還熱鬨了些。
我趕緊抓著機會問那夥計:“今天我家老頭子有沒有來過啊?”
“王大爺啊,來過啦,背了一筐不值錢的草藥,我說我們店鋪不收這些便宜貨,他可生氣了,非要我給他看什麼值錢,我多忙啊今天,拗不過他,隻能給他指了幾樣。他看了幾眼就走了,還說他要是找著了我不準不收。他還沒回家?”
“你不會給他看的是熾焰根和琉髓草吧?”
夥計急忙擺手說:“不關我事啊,他自己非要看最貴的,我可跟他說了這兩樣我們這兒找不到,我還千叮嚀萬囑咐告訴他能找到黨參和靈芝就算走運了,我可沒讓他不回家啊你可不能賴我。”
“沒賴你,”我突然想知道這老頭子原本得的是什麼病,一直喊我給他抓藥,童星穿到他身上後明明身體好得很,怎麼看也不像個要吃藥的樣子,於是我說:“你也知道我家老頭子一直要吃藥,不然就……我這不是好幾天沒給他吃藥了嘛,可能他就有點怪異。我不賴你,都賴我自個,賴我自個太窮。”
“王大爺那藥可不能停太久啊,藥效褪儘了,壓製不住他那瘋病,說不定還會更瘋,到時候又天天跑街上大哭小叫找兒子,你哪拉得住。”
原來是兒子沒了,受不了刺激得了精神病。
那夥計突然想到了什麼,大驚失色:“他不會是本來要去山裡采藥,一進到山裡就被刺激到失了神,又要去找那吃了你們兒子的老虎吧!”
賭氣連夜上山采藥有可能,找兒子絕對不可能,那又不是他兒子。我對夥計說:“很有可能,我現在就去找他,那麼老了還不讓人省心,我可真是命苦呦。”
藥店裡的病人都在交頭接耳,時不時瞄我幾眼,想必是在說我這個老婆子如何苦命,可憐我沒了兩個兒子,老頭子又瘋了。
事實證明我還是太單純了,因為我還沒走出藥房,就聽到身後傳來唾棄聲,他們像怕我沒聽見一樣,用演講的音量交頭接耳說著悄悄話,我聽到他們一個個都罵我天生掃把星,克夫克子真晦氣。
原來不是同情我的,是嫌棄我的,真是愚昧的一群原始人。
我向來不和蠢貨計較,隻當沒聽到,想要挺直背脊顯得硬氣一些,卻沒辦法,這佝僂的腰背是長久以來的積勞成疾,一動就疼,根本直不起來。
我蹣跚往家的方向走去,是的,我也不打算去找童星,一路走來我已經勞累不堪,又平白無故挨了罵,我感覺很委屈。大家都是成年人,我相信他賭氣歸賭氣,不會拿自己的命開玩笑,說不定他看著天黑,自己就回家了,哪需要我去找,不想回家的人找了也沒用,想回家的人自己會回家。
兩步一歇,終於在夜幕完全降臨後回到了家,我的小茅屋裡一片漆黑,兩個孩子怎麼不開燈?我心裡一緊,不會被人劫走了吧!摸黑進了門,借著月光,卻看到了桌麵上的一方布匹:“爺爺奶奶,我們身體已經好了,我們得趕緊去邊境找爹爹。對不起,給你們添了那麼多麻煩,這條項鏈是我和阿闌的謝禮,謝謝你們的照顧。我們會永遠記得你們的恩情的。” 布匹上放著阿闌的寶石項鏈。
我家沒有筆,他們是用爐灰寫的字。
不會吧,他兩不會認為我和童星吵架是因為他兩在這多吃了幾口飯吧,我這個茅屋雖小,但看起也不是供不起他們幾口飯的窮酸樣啊!
那還用什麼爐灰寫字啊,學電視劇裡咬破手指寫血書唄!一個個的,怎麼都這麼矯情!
但是還能怎麼辦,隻能找了。我的教育方法是有問題嗎?為什麼一個個都要這樣離我而去。天寒地凍,小孩能去哪?去哪沒關係,隻要沒有遇到危險就好,我就怕他們失足掉進河裡,河邊危險,山裡危險,要先找危險的地方。
我順著竹林去到河邊,平靜的小河倒映著天上巨大的圓月,我在河邊六神無主。
小葉和阿闌會往哪個方向走呢?他們要去邊境,邊境是順著河往上還是往下?我觀察著樹木和竹林,哪邊是南哪邊是北?
我自己泥菩薩過河,有必要去找他們嗎?他們要找家人,而我隻是過客。我是他們故事情節中的好心老奶奶,好心老奶奶不應該妄圖參與主角的人生路,隻需要在他們路過的時候提供幫助。
找到了又能怎麼樣呢?我是能給他們路費還是能幫他們發微信給他們家人?
在他們眼裡,我和童星可能就是一對孤單的老兩口,住在山裡,又沒有孩子,因為太寂寞所以想要留下他們陪伴。
代入他們的角度想想很可怕好嗎,家破人亡後逃命到一座深山,重病昏迷之時被山上的老爺爺老奶奶撿到,在老人家裡住了兩天,聊齋誌異似的。這要是還不走,說不定就真成聊齋故事裡的人物了。山中才一日,世上已十年,等到他們一出山,發現現實已改朝換代、滄海桑田,而他們突然變成和童星一樣的白發竹竿老頭,被遺棄在茫茫人海中,太恐怖了,換成我我也要走。
他們肯定也知道,隻有回到真正的家人身邊才是安全踏實的——我又不是他們的家人。
我不能因為我來到這個世界後得到了他們短暫的陪伴,就想把他們當成自己的家人。我缺愛,想找人陪,他們又不缺。就像我去上大學那會,連公交車和電梯都不會坐,商場裡的自動儲物櫃也不會用,站在自動扶梯上都能興奮老半天,我那幾個本地人室友教會了我,第一次住集體宿舍的我也是對她們過於依賴。最後她們一畢業就成了家,有了自己的老公,不是生了二胎就是準備在二胎,會發朋友圈也不會回我信息,早就忘了我是誰。
我是真的不重要,為什麼老是想在彆人的人生裡找存在感,付出就會有回報嗎?有價值的人的付出才會被重視,我什麼都不是,所以我的真心太廉價,甚至比不上最小直徑的夜明珠。
想走的人你沒辦法留,他們有自己的世界;你想留,又拿不出條件,拖彆人的後腿做什麼?
或許我該老老實實待在家,明天一睜眼就回到了我的工作網點,等著被前來救我出金庫的總行行長大罵一頓,然後依舊準時拿工資,下個月的工資還能算上春節值班補貼,能多兩三百塊錢呢。媽媽說家裡的冰箱不行了,修也修不好,我得買個新的,還有弟弟妹妹們也要開學了,得給他們點零花錢置辦開學用品,他們才是我的家人,我不應該在這裡為外人操心,不然老爸知道了又會罵我白眼狼胳膊肘往外拐,隻知道討好外人,卻無視父母的養育之恩。
我為什麼要在這裡尋找幾個和我無關的人呢?難道我真的是表演型人格?
我一路順著小河往上找,邊想邊尋,來到了第一次見到小葉和阿闌的那條老路,便打算先去路邊的八角亭歇腳,等我休息好後再在淺山粗略繞過一圈,沒有結果就回家,我等著自生自滅,他們也自生自滅。
還好我已經變成了一個風燭殘年的老太婆,大晚上的在路邊小亭子裡也不怕被人劫色。
不過,那個比我早坐在亭子裡的年輕漂亮女孩就說不準了——要是路過的不是我,而是一個男的,她肯定沒辦法這麼淡定。
我對著那個極其美麗的,穿著一身土黃色長裙的年輕女孩說:“小妹妹,你怎麼敢大晚上自己在這裡坐著啊?你不怕壞人嗎?你這裙子還怪好看的。”
“怕呀。”她坐在亭子裡,兩手抱著柱子,懶懶地將上半身貼在柱子上。
“那你還在這?趕緊回家去吧,多危險啊。”
“我等人呢。”
“等誰?”我猜測她可能是個戀愛腦,不顧危險趁著夜色等她男朋友來和她約會。
她微笑看著我,卻不回答。
我苦口婆心勸道:“你是不是等你心上人啊,要是我說,你一個那麼漂亮的女孩子,晚上要出來約會的話,就得讓男的去你家門口等你,把你接出來,約會完後再讓他安安全全地把你送回家,做不到這樣的說明他也沒多少真心。”
她說:“婆婆你呢,你在找人嗎?”
“對啊,你看到兩個小孩或者一個老頭沒有?我老伴和孫子們沒回家,我在找他們。”
“看到了,他們往那山裡邊走去了。”
她抬起手,遠遠地指著對麵的山,動作間袖子帶起細碎的光。
山中好似又傳出一陣虎嘯。
我張大了嘴,寧願相信她是在騙我:“你看到的是老頭還是小孩,他們往那邊走乾嘛啊?”
“老頭小孩都往那邊走去了,我親眼看到的,沒騙你。你要是不信,我陪你一起去找。”她膚色瑩潤,神色單純。
要是我是年輕小女孩,她是老太婆,那這下我肯定她是打算把我騙進山裡賣了,但是偏偏她是漂亮小女孩,我是沒人要的老太婆。
我猶豫著要自己進山還是讓她幫我,便繼續問道:“那山叫什麼名字啊?危不危險?”
“婆婆你不知道那是什麼山嗎?山上可漂亮了,不危險的,一個人都沒有。”
“那有沒有老虎獅子什麼的,我怕我老頭孫子被吃了,我兩個兒子就是在山上不見的。”
“有啊,山上那隻老虎好威風的,還有豹子和巨蟒,他們動作又快又敏捷,捕獵的時候可好看了。”
“那你還說不危險!”我的心都涼掉半截了,她的語氣還像給我安利偶像的小表妹一樣!
“哦,對你們人類來說當然危險,我又不是人。”她邊說邊甩著袖子玩,寬寬的土黃色袖子不斷泛出粉末,粉末在月光中閃爍飛舞,盤旋在空中跟特效一樣,把這八角亭裝扮得美得不像在人間。
什麼叫她又不是人?我這是……撞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