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春醒沉默,或許一天之前她還留有半分幻想,現如今也已認清現實:“抱薪救火?隻會有一個結果,薪不儘,火不滅。”
幸而或許是怕魚死網破,他們想要緩緩圖之,這反倒是給了她機會。
“他們想看我希望破滅,我卻需謀得出外的自由。故而,隻能借星野哥哥的名頭一用了。”
還有什麼,能比心係情郎的姑娘更好拿捏?
因愛而生怖,或因愛而生恨,無論這情郎是否忠貞,為情所困的女子,總歸容易被人利用。
俞慧姑姑靜靜凝視她審慎籌謀,欲於絕境中尋一線生機。知曉這看似張揚的言辭背後,實則暗藏幾分忐忑。
雖說往昔眾人皆讚她天賦異稟,機敏過人。可她終究是個尚未及笄的少女,去歲之前,作為家中獨女,受儘萬千寵愛。
以至於老夫人時常慨歎,整個大渝,恐難尋比她更為自在的姑娘家了。
然短短時日,痛失所有親人,還未及哀傷,家族遺產便遭人覬覦。如今連自身前途,亦被人暗中謀劃。仿若從雲端驟然跌入煉獄,這般落差,她竟也咬牙扛了過來。
麵容上的稚氣在飛速褪去,瞧著她即便渾身素縞,亦難掩的氣勢,俞慧姑姑心中,疼惜與驕傲交織。
可問題是,賈星野可信嗎?兩人並無私交,小姐勢弱。說報恩,恩人又已不在。如此一灘渾水,他如何願意淌進來?
心內萬般愁緒,但最終也隻柔聲勸一句:“女子的名聲尤為要緊,小姐以後不可如此。”
那便是說,除了名聲,其餘可行。
祝春醒熟稔地抓住重點,乖巧點頭,“知曉了。”,隨手拈起一塊糕點,“姑姑也嘗嘗。”
從書房出去,杏枝便拔下了頭上朱釵,徑直往二房的暫住的處所走去。至門前,她整了整衣衫,和聲細語地請安問好,待得了應允,才施施然入內,順手將房門悄然掩上。
一回身,杏枝麵上便漾起一抹嬌媚動人的笑意,秋波動人的眼眸,勾魂攝魄,蓮步輕挪至桌前,柔聲道:
“二爺果真睿智非凡,那祝小姐,可是想去私會那賈公子呢。”
話落,心底悄然泛起一絲鄙夷。在她看來,世人皆言丫鬟寡廉鮮恥,實則這些大家閨秀,又能好到哪兒去?不也一樣,要費儘心思討男人歡心。真要論起來,她們還不如丫鬟灑脫,懂得風情,放得下身段。
知曉祝春醒已然入彀,祝二伯嘴角噙著一抹微微自得之色,再瞧杏枝那千嬌百媚之態,心頭不禁一癢,伸手便將她攬入懷中,親昵喚道:
“我的心肝寶兒。”
杏枝也不閃躲,反將身子偎得更近,聲音愈發嬌柔纏人,似嗔似怨地嘟囔一句:
“爺,可彆扯壞了我的衣裳,再者,您可得快些,我還得給夫人回話呢。”
孰料,話音剛落,便見二爺猛地縮回手,臉色驟變,厲聲喝道:
“哪裡快了?!”
杏枝頓時一怔,美目流轉,略一思索,趕忙陪笑道:
“哎呦,瞧我這笨嘴拙舌的,爺您自是不快,我是說,時候不早,不快些可不成——”
“誰不成?!誰不成!”二爺橫眉怒目,吼聲更甚。
“又錯了,又錯了,是得趕緊點兒才是——”杏枝心中叫苦,麵上卻不敢表露分毫,隻一個勁兒地賠罪。
直至被二爺怒聲轟出,杏枝仍是一頭霧水。
罷了,她本就還有事要忙,如今不用伺候,倒也落得個輕鬆自在。
轉身就疾步進入小花園,左右環顧後,側身閃入假山。前麵著玄色錦袍的男子轉過身,杏枝神色恭敬,輕聲行禮:
“大爺。”
“如何?”
“小姐想出府私會賈公子,為此拉攏奴婢。二爺讓奴婢假意順從,透露賈少爺將於未時一刻去福林客棧。”
“哼!蠢貨!”
祝大伯嗤笑,雖惱老二陽奉陰違,卻也早有預料,交代杏枝:
“改個時辰,讓小姐未時三刻去。”
“這丫鬟果真有意思,‘未時一刻有一刻的風景,三刻有三刻的趣味’,這是狼窩和火坑讓我二選一咯?”
隨即又生出自愧之意,慨然歎道:“瞧瞧人家,一人能領三份工錢。”
俞慧姑姑瞥她一眼,神色複雜,難以言表。向以沉穩著稱的姑姑,此刻亦不禁在心底暗忖:你這行事,又能好到哪兒去?
何曾聽聞,有主子送出賞賜,須臾間又取回的?
且是在人家剛通傳完消息之際,前一刻還言“多謝姐姐”,後一刻便問“這簪子你戴好了吧?”。
瞧那杏枝,麵色泛青,縱是八麵玲瓏之人,也險些穩不住神色,隻能咬咬牙,勉強應道:“好、好了,謝主子賞。”
俞慧姑姑往日侍奉在老夫人左右,見到的祝春醒,機靈乖巧,對待下人亦是寬厚有加。著實未曾料到,她竟還有如此……吝嗇的一麵。
仿若洞悉姑姑心思,祝春醒輕輕挑眉,淡聲道:
“祝家家訓第九十六條,物之價,當稱其值。”
這……
難道不是告誡祝家子弟不可貪婪,當秉持誠信?
然俞慧姑姑瞧她一眼,明智地轉了話頭:“未時一刻和三刻,咱們選何時?”
“此事棘手,還需斟酌。”
祝春醒微微皺眉,須臾又舒展開來,“幸而能出府門,先去備好馬車,明早先赴雲海寺,為父親上香。”
許是自覺勝券在握,又或是白日的警示起了效用,這一夜安然度去。
晨曦初露,兩匹油光水滑的棗騮馬,牽引著一架黑楠木馬車,緩緩駛出祝府朱門。
車窗上淡藍紿紗被輕拂而起,祝春醒端坐車內,回望那朱紅大門,往昔畫麵如走馬燈般,於腦海中紛至遝來。
曾經,有一個稚嫩的孩童,拽著祖母的手,歡快地跑出朱紅色的大門,一次次奔向歸家的父親......
去歲,父親出門後,又折返,許諾:“三月之內必歸,待此次歸來,便不再外出營商。”
仍是這扇門前,她孤身佇立,苦苦等候,等來的,卻是一隻染血的靴子。
緊接著,貪婪惡狼紛至遝來,連父親屍身都未及找尋,便倉促蓋棺、急急下葬。
視線觸及門房處陌生守衛,祝春醒滿心厭惡,放下簾子,將祝府遠遠拋在身後。
於她而言,重要的從不是那棟宅院樓閣,而是曾居於其中的人。
寺廟客房內,案頭香煙嫋嫋升騰,俞慧姑姑靜心抄完一頁佛經,方擱下手中筆管,抬眸望向屋外,心底隱憂:小姐孤身而行,該如何折返城中?
與此同時,山下換好衣衫、頭戴帷帽的祝春醒,亦思量著同一問題。
馬車自城中趕來,耗費兩刻鐘,若僅憑雙腳,大約需半個時辰。
即便暫且不論體力能否支撐,女子孤身在外,也太過惹眼,難保安全。更何況,留給她的時間寥寥,亟待處置之事卻繁多。
東南嶺,乃當今宰相桑梓之地,雲海寺憑借地緣優勢,加之寺中住持與宰相交好,聲名遠揚,響徹大渝。
寺內香火鼎盛,信眾比肩接踵,山腳下商賈彙聚,漸成繁華市肆。
今日許是恰逢世家出遊,不遠處馬車鱗次櫛比。祝春醒悄然避開人流,暗自尋覓起來。
不遠處青石台階之上,兩位年輕公子款步而下。前者一襲月白長袍,袖口、領口皆以金線繡就精致雲紋,腰間束一條羊脂白玉帶,雙眸明澈若朗星。
微微側首與身後之人交談:“既已恭送先生平安抵家,我也該回京複命了。”
後者身著寶藍綢緞長衫,瀟灑甩開發絲,伸手搭在好友肩頭,豪氣的一拍胸脯:
“整日除了公文差事,就是演武練兵,也太過無趣。難得你來一趟東南嶺,多留時日,我做東道主帶你好好遊覽一番。”
禹靖淵微微動肩,側目瞥他,見其識趣收手,方才應道:
“我尚有要事在身,耽擱不得。”
林羽卻不依不饒,扯著他胳膊勸道:
“哎呀,放心便是,我送你的可是匹千裡良駒,歇上一夜,誤不了行程。”
說起馬,麵上帶起了得意,多虧他眼疾手快才從表妹手中搶來的。
毛皮黑亮,身姿矯健,祝春醒滿意頷首,自荷包中掏出一把黑豆,小心翼翼環顧四周,見無人留意,便悄悄湊上前去。
祝春醒剛與馬親昵幾分,禹靖淵已然行至山腳下。
“咦,這匹馬與我送你的頗為相像。”
林羽瞧見一位頭戴帷帽、身姿窈窕的女子,正溫柔輕撫一匹馬。
“本就是。”禹靖淵無奈看他一眼,眉心微蹙,疾步向馬靠近。
瞧出對方是個姑娘,林羽未往壞處思量,隻當她是心生好奇,可他深知好友脾性,最不喜旁人觸碰私物。
當下連忙出聲提醒:“姑娘,莫要隨意靠近他人馬匹。”
祝醒春一驚,回首之際,撞見一汪寒潭,壞了,馬主人來了!
倉皇之下急中生智,將手中黑豆朝對方擲去,趁其躲避瞬間,飛身上馬。
“駕——”
幸而先前黑豆沒白投喂,馬嘶鳴一聲,乖順奔起。
但見那人反應也頗為敏捷,隻是略一側身,便又借力縱身,直撲馬背而來。祝醒春避無可避,眼神急轉,瞥見一旁呆愣的林羽——既如此,便攻其必救。
一道金光直逼林羽,林羽一時未來得及反應,竟木雕泥塑般,動也不動。禹靖淵心底一歎,動作微滯,伸手截住那飛馳而來的“暗器”。
隻這一停頓,瞬間與“偷馬賊”拉開了距離。禹靖淵快速俯身拾起一枚石子,揚手朝前投出。
“嗒——”
祝醒春耳後風聲呼嘯,側身靈敏閃躲,卻未全然避開,石子擊落帷帽。但她不過回首一望,便又催馬:“駕——”
遲悟過來的林羽,察覺到好友異乎尋常的沉默,心下亦是尷尬。兩位身手不凡的青年,竟被一個弱女子當麵奪馬。
尤其,其中一位還是尚京威名赫赫的金吾衛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