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生,曆死 渡人不渡己。(1 / 1)

不知覺間,憐君與蔣秉呈已在攘州留數日,蔣秉呈非性情溫和的人,而憐君的心胸也不算寬廣,原以為其二人的相處之道是井水不犯河水,實則相識久後,他們也能在偶爾鬆懈之時搭上幾句話。

原因無他,言語犀利的人並非就不能觀察入微,病弱者不一定就懦弱不堪,其堅韌的意誌或許超乎尋常。

私交的人若能察覺出對方合性情的一麵,來往的次數自然而然就會頻繁起來。

這日雞鳴聲漸響,憐君手捧一碗飴糜慢慢入口,他的食物一向是軟食,來了這麼久都不曾變過。

他剛咽下一口,咕的一聲從旁的腹部響起,他抬眸看向那人,帶著些許訝異。

王駒捂緊發聲處,麵色羞赧地說,“抱歉,憐公子,我這胃不爭氣,待我去灌上幾口水應該就不會了。”糧食本就不多,他今早沒舍得多吃幾口。

“你——”憐君穎悟,止住過於天真的話。

他手持另一個小碗,將食過的碗口朝向自己,撥入小碗中持平後,笑著遞過那碗大的,“我吃不下這麼多,若你不嫌棄與我共食,便收下吧。”

王駒連連擺手拒絕,“不不不,這是專門為憐公子準備的,您本就需要多養養,”他自拍胸膛,砰砰作響,“哪像小的,粗漢一個,扛得住!”

“不接?”憐君不容他拒絕,麵上巧笑,手上的動作卻不慢,“不接我可就倒了。”

“接接接。”王駒急忙上前接住,他的肚子這次發出的響聲震耳欲聾,他尷尬地立在那,喉結還是誠實地滾動了一下。

憐君移開視線,自若地喝起來。

王駒捧著那碗溫熱的飴糜,眼睛泛起酸澀,就著不知何時落下的淚水大口大口喝,沒幾口就已見底。

末了他高端起碗往嘴裡倒,直到一滴也不剩。他隨意地用袖子抹乾臉,一臉觸動又感激地行禮。

憐君沒細看這位硬漢落淚的一幕,他意識到現狀遠比預想的困難,而後他起身去蔣秉呈那裡一趟。

此時蔣秉呈正坐著,方桌上放有幾張麵餅,看著就冷硬,倒是挺厚實的,他撕成幾塊放嘴裡。

憐君來時蔣秉呈剛吃上,他示意對方繼續吃,不用理會他。

在等候期間,憐君掰了一小塊含入口中,粗糙難咽,沒有味道,是他吃過最為劣質的食物,但蔣秉呈麵色如常地吃下這樣的食物。

憐君知曉世間總有人食不果腹,每日的入食不過是求生存,此時攘州的千萬民眾也在這樣度日。

他內心複雜的是蔣秉呈如何能與他們置於同等處境,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山珍海味不足為奇,難的是如何摒除奢貴者的高高在上。

憐君尚且做不到,他的胃同他一樣嬌氣,已全然離不開舒適養人的環境,他壓下心中的思緒,尋些不相乾的話頭,“諫官大人,你可能與我講講先前的攘州?”

聊些其他的話題,以他們現在的關係並不會顯得突兀。

蔣秉呈答道,“攘州一向貧瘠,這是事實,少有鮮豔嬌嫩的花枝,但你要是來的時機巧,趕得上氣候好時,便能看見不錯的景,至於這裡的人你也清楚。”

憐君與蔣秉呈熟悉後,他發覺此人不會無端抬杠,反而時常有問必答,隻有在麵對那些不堪的人或事,他才會極度敏銳嘲諷。

不僅如此,蔣秉呈雖然嘴上從不說貼己話,但與他相處幾乎算得上是體貼細微,他能夠輕易察覺出旁人的神色。

可大多數人是扛不住這個過程的,無他,蔣秉呈實乃常人之難以忍受。

他過於直白,又過於犀利,甚至還會戳到當事人麵前,即便是憐君,起初也避免不了拌上幾句嘴。

神奇的是,最後妥協的不是憐君,而是蔣秉呈,僅限於他,對他人仍是一如既往的難相處。

蔣秉呈換了個離憐君更近的位置,盯緊他的麵孔,突然問起,“你姓憐?那為何程家派你來?”

憐君虛虛地看向彆處,瞧見一旁的火盆殘留灰燼,像是剛燒過紙張。

他沒有看問話的人,在蔣秉呈麵前他從不主動談起程家,這次被一問,他卻不加以掩飾,“諫官大人可是不知,程炳生為我義父。”說話時他又掉過臉來,攏起頭發。

蔣秉呈的目光頓時透露出一絲審視,“我以為你跟程家沒有關係。”他話中的關係範圍很廣,憐君聽懂了。

他笑著反問道,“什麼關係?一榮俱榮?還是說,”他湊近對方,緊貼著他慢慢說道,“狼狽為奸。”

“我希望你是說的玩笑話。”蔣秉呈說得很認真,字字句句都像是一根刺,直直地刺向憐君的心底,他好似被看得通透。

“諫官大人在懷疑什麼?是懷疑我?還是懷疑程家?”

原本憐君不該帶上情緒,他應該冷靜地試探對方,可他忍不住,話中終究還是帶上了刺。

蔣秉呈輕搖著頭,“憐君,你找上我,就該知道我定是要探清的。”

他明白憐君接觸他是彆有目的,清楚憐君招惹他是為了程家那些掩蓋的秘密,但他不理解為什麼程炳生會是憐君的義父,這相當於憐君主動趟入程家的渾水,難以脫離,此後也難以清白。

他笑了起來,不是冷笑,而是常人慣有的笑,隻不過沒什麼溫度,“今日有得忙了,我們走吧。”

憐君沒有解釋也沒有追問,他彆過頭壓下一時泛起的血腥味,揚起微笑跟上。

之後他們相當有默契地避開這個話題,關係好像沒有變化,卻不再說些空閒話。

在憐君來之前,蔣秉呈收到了一封信,是先前探查程家的回信。

他靜默地從頭看到尾,看完後一卷,放入燃著的火盆中,有些出神地看著跳動的火苗。

——

柔弱無骨的人撐在程壬的上方,嬌聲地貼著他的胸膛說道,“哥哥也不知道多疼疼我,我好累。”

程壬護著對方翻了個身,細瞧對方的神色。那人躲著不讓他看,可對方的力度對他來說如同螞蟻一樣微小,他總能如意。

“噯,哥哥不知羞!”掙紮的人隻能落得一個手腳被製住的下場,那人頗有些羞惱。

程壬情不自禁叫出對方的名字,“憐君……”說罷他就想吻上去。

憐君嗬嗬直笑,“哥哥,你想得可真美。”

程壬不答,唇間碰到了憐君來不及躲開的側臉。

憐君麵色赧赧,一向蒼白的臉靈動起來,他哼了聲嬌睨道,“我自然沒有哥哥力氣大,哥哥想做什麼我阻止不了,但我偏不叫你得意。”他的身影瞬間消散。

程壬沒有吻到,他醒了。

隻是他做的一場美夢,他直愣愣地想,原來他對憐君是這樣的心思。

他不吭聲地起身洗了褻褲,才打消了綺麗的念頭。

大多數時候他都在戰場上,不會想些有的沒的,唯有夢是不能受他控製。

程壬每次上了戰場,總會衝在前頭。

他的眼神愈發沉寂,他不畏懼敵人的刀劍,他的刀從無數敵人的脖頸上掠過,刀光劍影交織的每一次都是生死搏鬥。

他的武器沒有比敵人鋒利多少,可無一例外他都是勝者,但凡他輸了一次,那他將成為敵人的刀下亡魂。

他依傍死亡,但死亡帶不走他。

程壬摩挲著鑄血的刀,他早就做好了回不去的準備。如若成真,幸運的話這柄刀留著,囑托其他將士帶去送給一位姓憐的公子。

那位公子應該在攘州,很好認,他相貌甚美,一眼就能瞧出是哪個。如果看見他身體不好,就不要道明真相,說是故人送的就好。

若不幸,那就走吧。

他不再歎息,也不再惋惜,命運會給予他最好的歸處。

他將刀一次次刺入不同敵人,砍下敵人的頭顱,在其他將士的吼聲中一發當先。

刀起,刀落,數不清的項上人頭滾落。

最終他取得那狡猾如狐狸的敵方將軍的頭顱,砍的力度大,血噴在他的臉上、頸上,一直流到他的腳下。

程壬麵無表情地看著敵人丟盔卸甲,他成為了那名最威武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