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攘州大旱,饑民顆粒無收,多日無水無糧,家底殷富者均紛紛惠及近鄰,而極貧人家仍不在少數,甘霖遲遲未降。
攘州乃蔣秉呈蔣諫官本家,蔣秉呈主動請命返鄉賑災,廷王稱有位名為程炳生的商賈時常施濟窮民,可派其人手協助,故一同前往。
程府書房。
“廷王殿下,您看這?程某還未將二十二倉的事情辦妥,賑災一事實在分身乏術。”
程炳生隻覺棘手,濟災活民這等事,辦好了那就是一世美名加身,沒辦好的話不僅會將身家搭上,還會禍及全家。
“雖是以你之名,你無需親自前去,找個人坐鎮,派上足夠的人手,不就行了?”廷王不認為有何難辦之處,指點道。
程炳生等的就是廷王這一句話,麵上卻是裝作遲疑,“這要是沒辦好了皇上怪罪下來?”
廷王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不知他是裝傻還是真傻,“你是商賈之身,沒人能怪罪你什麼,真引起災民暴起,不還有蔣秉呈頂著,對你來說這事是好事。”
這下程炳生才是徹底把心放到了肚子裡,拱手聊表謝意,“若是事成,這都是您的功勞。”
廷王與他推脫一番,兩人相視拊掌大笑。
廷王走後,程炳生獨自思酌該交給誰辦理這事,既能代表他,又不至於搶了他的風頭。
“程叔叔,憐君吃到一種糯軟耐嚼的糕點格外喜愛,見客人走了,這不,想到您還沒吃,給您送來了。”憐君言笑晏晏地端著一盤晶瑩剔透的水晶糕走來。
程炳生嘗了一口,確實不錯,不得不說在炎熱乾燥的天氣,吃上清涼爽口的食物,人都清爽了不少,憐君連送吃食都送得合人心意。
他驀然想到,眼前這個討喜的少年,不就是賑災最合適的人選,交付給他,事情應該能辦得妥帖。
他的兒子也是一個不錯的人選,可惜他近來頑固不化,去了偏遠荒涼的地方還不知道會搞出什麼,憐君體弱多病,離了程府不好受,他總得回來。
程炳生多加思慮,終是得出了一個結果,他溫和地看了憐君一眼,不立即提及賑災的事情,而是說道,“憐君啊,你來程府已有不少時日,我將你看做我的第二個兒子,你可願意再認一父?”
憐君怔愣住了,眼珠瞪圓,眼神略微迷茫,一向得體的他竟也有稚氣的時候。
程炳生爽朗一笑,他果然喜愛憐君的性子,他輕輕地彎下腰,憐愛地將手搭在憐君的肩上,“你父母被他人所害,我悲慟不已。說起來,憐府於我有恩,我與你父母幼時便相識,你早該認我這個義父。”
憐君的眼裡閃爍著淚花,複雜的感觸交織在一起,淚珠從他有些蒼白的臉頰上滑落。他慢慢閉上眼,又微笑著睜開,肩膀像是按耐不住激動地顫抖。
他罕見地無法克製自己表露的情緒,他早就預料會有這麼一天,往後他該是誰?他還能姓憐嗎?
他的麵上隻殘留純粹地喜悅,緩緩開口道,“義父。”
程炳生隻當他過於激動,欣慰地應下,之後便與他說起攘州發生旱災。
憐君如他所想的一般,麵目愁容地問他能否援助那些人。
程炳生鄭重地問他,“憐君,我將賑災一事托付於你,你代表的就是一整個程家,你可願意?”
憐君神色微惶惶,隨即沉靜下來,他堅定地答複道,“憐君,不負使命。”
程壬知曉此事時,憐君已攜帶著一眾人手啟程,他奮力追逐,遙遙墜在馬車後,徒步追至城門,還是沒有喊聲叫停。
他清清楚楚地看著城門一點點關上,馬車沒有停,憐君也一次都沒有回過頭。
憐君,不需要他。
氣餒了一瞬,程壬又惡狠狠地盯著城門,覺得這城門礙眼極了,半晌後他才轉身離開。他沒有回程府,而是去往參軍之地。
——
憐君並非沒有考慮過告知程壬,他也並非不知道程壬在馬車後跟了很久,程壬之前的話他仍記得。
可他這人偏是心如磐石,他們本就不該太親密,如若朝朝暮暮糾纏在一起,往後還怎麼分得清程跟憐?
他們不是話本小說裡的主角,隻要同心協力就能沆瀣一氣度過艱難險阻,有些隔在肚皮之外的東西不可能不防。
程壬現在所想的不一定就是明日所想,遑論一年、兩年乃至多年。
他可以信一時,卻不可信一世,不然世間哪來那麼多的負心漢,摻雜真情的誓言才最該防備。誓言可真可假,不過是紙上談兵,經不起推敲應驗。
蔣秉呈一行人已先他一步前去攘州,想想接下來要應付的事情,憐君扶著額頭,隻覺頭暈加劇,蔣秉呈不好糊弄,他需要好好想一番措辭。
憐君穩著因馬車震動而顛簸的身子,倏忽又覺得謹慎過甚,他閉眼倚靠著背放鬆下來,如今每一步,不都已經按他所設想的進行了?
——
唔......
憐君不自覺發出痛楚的□□聲,他的額間掛著汗珠,時而眉頭微蹙,時而呼吸急促,直到胸膛的起伏平緩,他才帶著暈眩感醒來。
此時的他已經到達攘州,路途遙遠,後半程的山路又崎嶇,人剛到就病至忽發。
他的眼神還存留初醒時的迷蒙,思緒上湧後眸光逐漸凝聚,今日需要探清出攘州的具體情形,無論如何,百姓是無辜的。
憐君掀開被褥,身形在日光的照耀下顯得脆弱不堪,可他又足夠堅強,他將所遭受的一切痛苦視若平常,糅雜出一種病態的、冷淡的柔弱美感。
“公子,您終於醒了!”
進來的是個生麵孔,憐君多問了一句,“你是程家府上的還是?”
“小的是蔣大人手下的人,您已經睡了三天,可能對目前的狀況還不甚了解,現在人手不足,底下的人都恨不得多長出幾雙手,”他說話時連帶著表情都眉飛色舞,“蔣大人說我比較機靈,就讓我留在公子身邊照顧您。”
“諫官大人如今何在?”憐君問起蔣秉呈,準備出門一趟去找他商量。
“蔣大人應該是在慰問那些災民,您不用擔心,論這地方的熟悉程度,沒有誰能比得過蔣大人。”他長得憨厚,話倒是說個不停,正好方便憐君多加了解。
“勞煩你為我引路,我有要事需與諫官大人商討。”憐君生得貌美,話語溫柔,態度也溫和,一下子折服了在場的另一個人。
路上他們說了很多話,男子說他叫王駒,已經跟隨蔣秉呈多年了。熟絡了幾分,王駒提起一事,“憐公子與大人是先前認識的嗎?”
“為何這麼說?”憐君神色驚訝。
“您的馬車剛到時,大人正好在跟前,見您身體不適就立即吩咐醫師前來,又親自背著您去床榻上休息,若是其他人,想必不會得到這種待遇。”王駒道出他見到的情景。
憐君內心的訝異不比他少,他先前不過與蔣秉呈見過一回,頂多讓蔣秉呈對他留有個印象,厚待倒是真不至於。
他吟吟笑道,“說不定是諫官大人見我弱不禁風,怕我一不小心斷了氣,才做出這般舉動。”
事實上確實跟他所說的差不了多少,蔣秉呈初見他搖搖欲墜即將軟到的模樣,當即上前攙扶,瞧清楚麵目後記起是有過一麵是緣的少年。
陷入昏迷的人抓著他的布衣不放,偶爾還冒出幾句囈語。
蔣秉呈自然不會與病人計較,沉著不語地彎下腰,穩穩地背起病者。倒是沒有其他多餘的想法,之於患者與逝者,他一向不會刻薄相待,憐君正好占了其一。
一路走來,憐君感受到最真實的、紮入心底的渴望,活下去。無論是河流枯竭,或是田野枯黃,越是饑渴,對食物的渴求則更加劇烈。可即使這樣,這裡的人們仍然彼此相扶,所見無一強盜之舉。
孩童搖搖晃晃地跑來,想要送上手中最可貴的零嘴,憐君笑著喂到孩童的嘴裡;婦人遙問他是否需要野蔌,他柔柔地道謝後搖搖頭;更有甚者,問他需不需要援助,委婉道若是被哄騙才來了這,會為他報官,直到他連連擺手,表示真的不是才作罷。
見到蔣秉呈時,憐君險些沒認出來,他與村野匹夫無異,扶老攜幼、散賑每一戶受災人家,不因位高而目下無塵,不為躋身權貴而自視甚高。蔣秉呈不會,憐君則更不可能會。
“諫官大人!”憐君的真切比之初次見麵有過之而無不及。
蔣秉呈頷首,停下手中的動作,“你的身體好些了?”
憐君的眼眸炯炯有神,人顯得極有精氣神,“好多了。”
“若是人還不利索,可以多歇會。”他的話果然還是如聽聞那般不怎麼中聽。
當下有更要緊的事,他們倒沒有糾結其他私事,憐君問道,“可建了糧倉?醫藥者可備足?”
“倉庫有,暫時夠,上麵派來的人分撥幾處診治給藥。”蔣秉呈沉吟片刻,仍是說了目前的難處,“不過,若是遲遲不下雨,糧食或是藥材的餘量卻是隻能解一時的燃眉之急。”
“百姓隻耗存庫而無不作為,自然是不可長久,以工代賑如何?”憐君提議道,降雨一事無法控製,那便將可控製的變更為持續的供給。
蔣秉呈並非沒有想過,讚同此舉,還提議一措,“分流一部分人源墾辟荒地,引近渠灌溉。”
憐君接過話,提醒道,“人越是貧瘠,越需要平息躁動。”
“攘州不同於其他州,生於此地的人立根荒野,”蔣秉呈指著牆沿上的草根,意道,“忍耐或是堅韌,最通曉不過此道,我已作證數年。”
——
軍營之地。
兩位大漢在竊竊私語,其中一位驚歎道,“還在寫呢?”
另一位勾肩搖頭歎息,“還在寫呢。”
他們所議論的人正是程壬,他正心無旁騖地寫信,他的眉宇間已有從容與沉穩之態,腰身修長,臂上肌肉緊實有力,已經完全看不出是少年郎的年紀。
他寫的每一字都經過深思熟慮,每一筆都力透紙背,似乎這封信對他而言很重要。
“可他寫的信從來不寄,也不知道是寫給誰,我甚至還看見過他燒了信件。”大漢不理解這新來的為何如此執著於寫不寄的書函。
“這你就不懂了吧,大概是年少愛慕,愛而不得,”聽者唏噓道,“我年輕時候也有過。”
大漢打量了一番,嘖嘖稱奇,“人家長得俊,你哪能比得上,這樣俊的人也有得不到的人?”
“去你的!長得醜的就不能?”大漢不服氣,拉上對方,“你還不是比不過他,人家一招就把你當場打趴。”
他們說著說著又準備去比試一番,在這裡,拳頭作數。
......
程壬充耳不聞,仍是執著於他的信紙,待寫了滿滿一封後,又覺憐君不願看這麼長的信。
思來想去,記起憐君大概連他的信都不願看,繼而撕碎放到火盆中看著它一點點被火焰吞儘。
憐君初次走來的麵容在他的腦中浮現,他看見了憐君麵無表情的模樣,以為是他哪裡做得不好,後來他發覺不過是憐君一直以來都沒那麼開心。
憐君不快樂,程壬在心裡重複道,怎麼才能讓憐君快樂一些?若他有能力將導致憐君不開心的源頭都鏟除,是不是就可以了?他凝神思考著。
憐君惡作劇時會笑得異常甜蜜,不順心時會嘴角下垂,順他的意也不見得心情會愉悅,程壬不由自主地回想著,無儘的思緒中一大半都是憐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