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下個月期末考,我又把成績表拿了出來。
兩個成績表,一個我的,一個安奕的。
因為想知道安奕的成績變化,所以之前給他畫成績表的時候,就多畫了一個,留著,每次記下自己的成績,也記下他的。
看一下安奕整個學期的班級排名,20,7,14,10。
真不想這短短的數字裡,有某種不詳的規律。但還是想要提醒他一下,萬一沒考進前十,就不能選座了。其實說提醒並不準確,因為我不知道,對於能不能自由選座這件事,在他心裡是怎樣的一種態度。
“嘶,好冷。”安奕從後門進來,坐在了我右邊鄰桌的位置。
前排的座位,安奕那最順手,桌麵也最整齊寬敞,這時各組的小組長正一摞一摞地把剛收上來的練習冊疊放到他桌上,待課代表清點完人數後搬到老師辦公室。
“誇張吧你。”我轉頭去笑他。
安奕坐我前麵差不多半個學期了,他再次坐我旁邊來,給我一種久違的感覺。我喜歡這種感覺,喜歡他坐我旁邊,這樣我可以更親近更清晰更輕易地捕捉到他各種的小表情和小動作。
“真的冷好嘛。”他又攏了攏衣服擁緊自己,趴著桌子反駁我。
“你看什麼呢?”
“這個。”我正看著的明明是他的成績表,遞給他的卻是自己的成績表,這鬼使神差的動作。
“課代表,一如既往地優秀嘛。不愧是北中種子選手。”他邊看邊認真點頭。
我嘻嘻一笑,心裡滿是喜悅:“不敢當不敢當。”
他不說話了,靜靜地繼續看我的成績單。
我的目光從他的側臉轉到他毛乎乎的白色外套上,再到他穿著白色外套的整個人身上。
就這一瞬間,腦海裡閃現出一個我從未接觸、從未見過正臉卻留藏在記憶深處的身影。這個身影迷蒙了我的眼睛,讓我懷疑眼前的人是否真實。
直到靜靜的他動了動,我才從恍惚中抽離。
我好像有什麼想問他似的,但問出口的又不是我虛無縹緲想著的,而是現實關切著我們未來的問題。
“安奕,你想考哪個高中啊。”
“我媽說,保底南中,爭取北中。”
他看彆人成績單時很認真,寫字時很認真,看課外書時很認真,聊到未來聊到前程聊到理想時神情又是那麼淡然,絲毫沒有非要不可的沉重和憂慮。
說媽媽,媽媽到。
安奕媽媽拿著一遝試卷向我走來,我遠遠地就和她盛滿笑意的眼睛對視上。
“裴亞,穆老師讓你把試卷發下去,先把選擇題答案對了。”
“好的,謝謝老師。”
安奕媽媽也教語文,和穆老師一個辦公室。
她溫柔地對我點頭笑,把整遝卷子給我,獨留在手中的那張拍在安奕麵前:“你看你選擇題錯多少個。”
安奕認真去看,認真說:“四個。”
“你確定?”
在媽媽的眼神壓製下,安奕又瞅了一眼,“哦”一聲說:“五個。”
然後安奕媽媽又將卷子“嘩”地翻個麵:“還有作文有頭沒尾的,去掉空格夠八百字嗎?”
安奕一下子理直氣壯起來:“誰說的!我數過的,剛好八百。”
“我說的。”安奕媽媽嘴角笑了一下,但還是繼續展示她作為老師和家長的威嚴,“說你就聽,頂什麼嘴。”
安奕隻好努努嘴,單手撐在桌上撓撓頭發。
“這是什麼?”安奕媽媽拿起桌上的我的成績表,看了一眼,好像想起了什麼,問:“你的呢?”
安奕立馬嬉皮笑臉起來:“這就是我的呀。”
“好意思!”他媽媽奚落得極為寵溺。
想到安奕現在回座位不方便,我拿起手邊的成績單:“老師,安奕的在這。”
“哦。”安奕媽媽輕輕轉過身來,語氣也輕輕的,“我看看。”
很可愛的,她媽媽轉個身轉個臉轉一種語氣:“成績就像過山車似的,高高低低高高低低,沒穩定過,中考你是高還是低啊哈?”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
我趕緊插話:“老師,安奕同學關鍵時刻肯定認真,中考肯定高高的。”
說完我就緊張得要死了。
好在安奕一個迎賓手勢指向我,神情飛揚:“呐,來自課代表的官方認證。”
父母總樂得聽見彆人對自己孩子的誇獎,我看見安奕媽媽從心底泛上眼底的喜悅。
因為一句話,我看到了兩種驕傲,一種溫柔寵愛,一種燦爛飛揚。
“呐,還你。”安奕微微笑著,將成績表遞來,我的連同他的。
“好。”我接過。
我,我手中,有他的成績表。我想象著他會訝異兼有大大的疑惑。但他沒有。他顯得那麼尋常那麼自然,仿佛他的成績表在我手裡這件事,從來如此。
自然地,我沒有和安奕提期末考,提排名,更沒有提選座的事,隻是汨汨感受著不知從何而來的安心、信任和默契。
安奕桌上的練習冊搬空了,他雙手插著衣兜,整個人舒舒展展站起來。
一段模糊遙遠的記憶瞬間清晰地向我逼近,麵前的少年似從時光隧道中走來,又即將離我而去。
他和那個人真的好像。
“安奕。”我突兀地朝他身後喊住他。
“你六年級哪兒讀的?”
“星光寄宿啊,你不是嗎?”
“哦——嗯,我是啊。”
“嗯?”他似乎對我沒頭沒尾的問題很是不解。
“沒事。”我對他笑笑。
真的是他。
一瞬間,熟悉的感覺,貫徹幾年光景。
12歲那年,村裡的小學製從六年改成了五年,我和村裡的大多數孩子一樣,第一次離開家到鎮上寄宿生活。
這一年我過得非常不開心、不自在,一是想家,二是不喜歡這裡。
寄宿學校是新初中的舊址——一棟“回”字形建築。南北麵是教室,西麵住老師,東麵上部住女生下部住男生。
我的教室在南邊,每次想上廁所都要穿過東麵長長的走廊,去到東麵和北麵交界處那不經常打掃、臭氣熏天的廁所。
我最無法理解的是,在午睡期間,學校要安排老師在廁所門口值守,抓那些起來上廁所的學生。
一次午睡,我實在憋不住了,在宿舍門口左顧右盼一陣,沒見值日老師身影,便放心地上廁所去了。剛從廁所出來,一抬頭,一位女老師絞著手臂,在十幾節台階上,居高臨下凶神惡煞地盯著我。
她昂昂下巴,命令我站到廁所一邊,她已經抓了兩個人罰站在那。
我計上心來,裝出一副蔫巴虛弱樣,捂著肚子蹲下去,雙目無神地看著地麵。
果然,那位女老師過來,麵色冷冷地問:“你不舒服嗎?”
我蹲在地上,不出聲,依然雙手捂著肚子,抬頭,然後疲憊地點點頭。
“你回去吧。”
“謝謝老師。”我氣息柔弱,慢慢起身。
麵對午睡不能起來上廁所這種不合理規定,不能怪我太狡猾。
在所有的宿舍和教室裡,我鮮少見到過一處完整的窗戶。若是刮風下雨,睡在窗邊或坐在窗邊的同學,就要去小賣部買幾個兩塊錢一個的硬皮紙箱,借著紙箱暫時擋一下風雨。
在南方30多度的夏天裡,在30多個人住的宿舍裡,隻有頭頂兩台呼呼作響的風扇與炎熱對抗。
為了公平,我和同床輪流睡在靠近風扇的外側。
然而,這我們入住一段時間後才裝的風扇,在淩晨三點時會統一停掉。
如果我能一閉眼就昏睡到天亮多好。
但往往是,風扇一停,就會汗津津地醒來,之後便是聽著各種窸窣聲迷迷糊糊撐到天亮。
我不喜歡教室的氛圍,因為班上有很多惹事難管的人,而偏偏班主任又給我安排了一個班乾部職位。
我從未如此討厭上學,每次周日下午在家準備去學校的時候,越收拾東西越覺得心情低落,總在心裡感慨為什麼又要去學校了。
有一次晚自習前,學校停電了。
冬日天黑得早,沒開燈的教室裡昏昏暗暗。
平時班主任都是自習過半了才來巡堂,今天停電了,她卻來得早,還誇讚留在教室裡的同學學習態度好。
我不想把眼睛看近視了,就到走廊上看風景。
樓下空地沒人,站了好一會兒,才有一高一矮兩個男生從樓上下來溜達。
高個男生穿著白色衛衣,扣著帽子,雙手揣在衣前的口袋。
他們踱了很久,最後,我們都伴著鈴聲回了教室。
第二天晚自習前,我估摸著同樣的時間,特地到走廊看了一眼,發現他們又出現了。
那時的學習和生活極其煩悶,所以我沒事就喜歡到外麵看他們踱步。
他們有時推推鬨鬨,有時安靜地各走各的,有時拿著零食邊吃邊走。
在那麼不喜歡的環境裡,看著他們悠閒自在的畫麵,就覺得非常舒服。
一天一天,看著看著,我就平靜了許多,也沒那麼想家了。
可惜,第二個學期,我就再也沒見過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