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假了,午飯後能睡一個溫暖、充足、慵懶的午覺了。
“裴亞。”
我蜷在被子裡,被子蓋過耳朵,媽媽輕輕叫我的聲音透進來。
“裴亞。”
又是輕輕的一聲,我卻是更貪戀地閉著眼睛,更舒適地繼續睡了下去。
不知道是過了一會兒或是過了很久,一種窸窸窣窣像是樹葉摩挲的聲音,召喚般似的。
我睜開了眼睛。
突然一種媽媽需要我的意識,讓我一掀被子,下床,衣服都不穿,開門。
“起了呀,不穿衣服怎麼呢?”媽媽從飼料房裡出來。
從被窩裡帶出的暖意依然裹著我一身的慵懶。
我問:“你剛剛叫我呀?”
“是喔,本來想叫你和我抬一下玉米的。”媽媽說話時眼睛笑眯眯的。
我這才發現,早上曬在門外的一大板子玉米已經被媽媽搬空了。一陣風吹來,木板上的碎屑飛走,剩下幾紮玉米的旁邊乾乾淨淨。
天好像要下雨了。
“來。”媽媽雙手捏著木板一頭。
我趕緊過去捏住另一頭,和她把板子抬進了飼料房。又和媽媽一起,將堆在一角的玉米一紮一紮鋪開在木板上。
“穿衣服嘛,凍傻了都。”
“嘶。”我抖了個激靈,真的很冷似的說,“冷!”然後縮著肩膀去找衣服穿。
本來有個人一起抬一下,一趟就能搬完了,媽媽自己一個人,走了好幾趟吧。
我覺得愧疚,於是敞開房門,坐到書桌前學習。
在房間裡,時而感到媽媽經過我門前,時而聽到她接水倒水的聲音,時而聽到她說著什麼話。
這些聲音不擾人,不煩人,是那種知道媽媽在家,知道媽媽就在外麵的那種讓人很安心的白噪音。
時間差不多了,應該在媽媽麵前晃悠晃悠,和她說說話了。
門前水池旁,媽媽一手將黑兔毛扒拉成一小堆,一手拎著兩雙長耳朵。
我走過去看,媽媽扭頭,逗小孩似的:“看什麼呢。”
“看看不行呀。”我回,又明知故問:“兔嗎?”
“是喔。”
兔身往水裡一浸,翻滾搓洗幾下,再光溜溜的置上砧板。
不一會兒,兩隻兔子化整為零,斬成平時吃的一小塊一小塊,分裝進了三個保鮮袋。
“這袋放保鮮,這幾天就可以吃的,”媽媽將冰箱上層打開,又打開下層,“這兩袋急凍的要吃了就拿出來解凍。”
媽媽拉開急凍的第一個抽屜,滿的,又去拉第二個抽屜,將裡麵凍得硬邦邦的幾塊肉擠了擠,勉強將兩袋兔肉塞進去。
“那麼多啊。”我不禁感歎,“昨天殺的雞還沒吃呢。”
“餐餐吃雞膩的呢,我把另一半急凍了。上麵是雞鴨,中間是豬肉和兔肉,下麵還有魚,都切好分好了的,一餐拿一袋。”
聽著媽媽這番交代,我心裡覺得奇怪,不明所以地一邊哦一邊點頭。
我又轉身跟著媽媽出客廳,她解下圍裙,凍紫的手拿過棉衣穿,又繼續說:“明天我和你爸上北江,早上我把雞喂好了,你讓阿弟晚上再喂一次,有剩飯就加兩勺玉米粉,沒剩飯就三勺玉米粉。”
“去北江乾嘛?”
“去做手術囉。”
前所未有地聽到家裡人要手術,前所未有地感到恐懼。
但媽媽說話時神情那麼活躍,語調那麼輕鬆,讓我表現不出內心瞬間起來的不安和擔心。
我無法控製地“啊”了一聲,然後故作平靜地問:“什麼手術呀?”
“子宮肌瘤。”
我不知道什麼是子宮肌瘤,但這個瘤字讓我害怕。
我還想問點什麼,這時門外傳來喊叫媽媽的聲音。
六嬸磕著瓜子進來,嘴裡說著好冷呦。
媽媽自然就過去和她嘮嗑了。
她們說到去北江做手術的事,當從她們的對話中聽到良性、微創、小手術時,聽到六嬸說她有個親戚做完這個手術後啥事沒有時,我心裡才沒有了亂七八糟的害怕。
第二天清晨,我異常敏感地醒來。
出去看到媽媽端著兩碗麵條,從門外夜色中進來。
“起那麼早啊,沒煮你早餐哦。”
我說:“我上廁所。”
媽媽進房叫爸爸吃早餐,我跟著進去。
爸爸已經穿戴整齊,又半個身子躺回了床上。
媽媽耐心叫了幾次,他仍一動不動。於是媽媽就讓我把麵吃了,她說爸爸早上吃東西坐車會吐。
我靜靜地陪媽媽吃完麵條,送他們坐上班車後,又去睡回籠覺。
中午十一點,準備去做飯,尋思著要摘點什麼蔬菜時,忽然看到朝著路邊的窗戶下多了一把青菜,誰放的呢?先前那兒明明什麼東西也沒有的。
我先把米煮了,再把青菜洗好,洗好砧板,將解凍後的豬肉擱上去。一切準備就緒,就差點音樂了。
回房間拿手機,挑來挑去,才找到一個免費又好聽的歌單。
“那豬肉是拿來乾嘛的啊?”弟弟拿著菜刀出現在門口。
“吃啊。”
“我說是煲湯還是炒。”
“嗯……你想咋做囉?”
“聽你囉。”
“那炒吧。”我喜歡吃香口的。
沒想到弟弟會主動下來炒菜,為他這一點自覺加分。
弟弟炒菜的時候,我去晾了衣服,把各人的乾衣服收回各人房裡。我再把雞喂好之後,他已經慢條斯理地把飯菜擺上桌了。
此後的日子裡,我和弟弟很默契地分工合作。早上我負責煮米、洗菜和晾衣服,他負責切菜、炒菜和擺桌。雞的第一頓我喂,第二頓他喂。
連著好幾天的早上,朝著路邊的窗戶下,都會有人送來新鮮的蔬菜。有一天,我聽到有人在窗外喊我,我應了一聲,估計她沒聽見,又喊了一聲我弟。我跑出去一看,六嬸站在窗外,正捧著一個大冬瓜,她塞不進來,叫我把防盜窗打開。
“啊,謝謝。”我把沉甸甸的大冬瓜抱進來。
“吃過早餐沒有?”六嬸問。
“吃了。”其實我沒吃。
“怕你不知道菜地在哪兒,順便也幫你摘了。”六嬸笑眯眯地說。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再次用貧瘠的語言表達感謝。
兩個星期過去了,爸爸媽媽回來了。
回來後的媽媽,動作行為都是輕輕的慢慢的。
她肚皮上有一道長長的刀口,雖然它不在我身上,但我能感到它在隱隱作痛。
媽媽在床上休息的時候,我和她講他們不在的這段時間裡發生的事。
“六嬸每天早上從窗戶邊塞一把青菜進來,有一次還捧來一個大冬瓜。”
“阿弟去陳叔叔家買雞蛋,陳叔叔沒收錢。”
“郭大爺送來一袋水果,裡麵有柚子和番石榴。他怎麼變這樣了呀,頭歪歪的,說話也沒以前有精氣神。”
我和媽媽說一點點,她和我說很多。
看到她床頭有一條新毯子,我問是什麼時候買的,她說是姑媽買的,姑媽怕爸爸坐在醫院裡冷。
聽著媽媽的講述,我能把許多事情串連起來。
六叔走得早,六嬸獨自撫養兩個兒子,早些年節儉窄用,不舍得花錢,常常在肉攤買便宜的豬頭肉,過年過節媽媽會給她送去瘦肉排骨。所以六嬸每天給我送菜。
賣蛋的陳叔叔有過一段時間遇到困難,問遍的兄弟姐妹,都各說各的困難,最寒心時問到爸爸媽媽。當時爸爸媽媽存款不多,儘力借出了幾千塊,想著多多少少能幫一點。所以陳叔叔不收弟弟的買蛋錢。
姑媽和我講過,當年越戰,她接替犧牲的大伯入伍,退役後政府分配工作,兄弟姐妹人人眼紅,爺爺還讓姑媽把工作讓給二伯,隻有爸爸不爭不搶。所以姑媽怕爸爸在醫院坐著冷。
送水果來的郭大爺,當初修屋頂摔了下來,眼睜睜地躺在地上動彈不得,沒人敢扶,村委裡我爸爸第一個趕到,趕緊打了120又跟車去了醫院。所以郭大爺邁著不利索的步伐也送來水果。
爸爸媽媽收到善意,是因為爸爸媽媽傳遞了善意;我和弟弟收到善意,也是因為爸爸媽媽傳遞了善意。
不管放假前怎麼規劃怎麼信誓旦旦,臨近收假了,依舊得拚命趕作業。
“裴亞,在寫作業嗎?”門外傳來媽媽低低弱弱的聲音。
“沒有。”我大聲應著,跑去開門。
我聽得出來,媽媽一定是有什麼事找我,又不願打擾我。
“怎麼了?”我問。
媽媽看起來沒什麼精神,站得不是很直,雙手插在衣服前麵的口袋裡——我有那麼一瞬間的預感,希望她隻是把手放進口袋裡取暖,而不是因為腹前的傷口疼痛。
可是她依然微微笑著:“那去裝一下飼料房裡的玉米粉。”
“好!”我欣快地應著。
飼料房的角落裡,小小山丘似的玉米粉,邊緣已經被鏟了幾下,鏟子倒扣在蛇皮袋口,袋邊是一圈細細散散的粉末。
我的媽媽呀,為什麼先前不叫我,是不是想著自己慢慢來也可以。可是你這樣彎腰,用力,肯定會擠壓拉扯到傷口的呀。
痛了,你才來輕輕敲我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