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常例,履帶車隊處理完冶金廢渣,又從後門返回了軍工廠。
黝黑的影子緊貼著起伏的車廂,在火光下又往底部靠了靠,將一張麵無表情的臉隱藏在暗處。直到車隊停下,駕駛員陸續都走完了,路遠寒才從剩餘廢渣裡爬出來,翻身落了地,打量著工廠內部的構造。
要不是攝像機早就毀了,伊凡定要讓他將眼前的一幕拍下來。
在這座體量龐大的鋼鐵廠內,區域劃分得極明確,每個部門各司其職,比如燃料處理區域、煉鋼區域、鑄造區域、軋製區域……每一塊場地都被高溫蒸烤著,無數回轉的管道凹槽在高處架設,將燃料與炙熱的鋼水輸送到各座熔爐中,鐵屑飛濺,金色的火花在每一根管道上閃爍。
不時有蛇人督工盤在起重機吊起的橋梁上,他們頭戴黃帽,在車間和流水線上巡邏,負責檢修各個區域的設備情況。
兩人藏在履帶車背後,等待著合適的時機。
在機械一般精密的運作模式下,高爐中火勢鼎盛,熱風呼嘯,按照熔化、精煉、澆注、軋製的工序將材料加工為金屬製品,打好的板材和鑄件被分區域輸送往不同的生產車間,在機械臂協作之下完成焊接。
蛇人們揮灑著汗水,麵上被烤得通紅也毫無怨言,在蒸汽施壓下匆匆穿行,就像鑲嵌在這座機械圍城上的一根根鉚釘、一顆顆螺栓。
忽然,路遠寒留意到一個頭戴防風鏡,像是飛行員的蛇人。那人皺著眉站在廠房前,看上去很不耐煩,很快就有管理人員遊出來,將某處庫房的鑰匙交到了他手上。
路遠寒和伊凡商量過後,決定跟上這個蛇人。
兩人貼著牆邊行走,尾隨在他身後,沒過片刻,就到了一座儲藏設備用的倉庫門前。
隨著蛇人旋動鑰匙,打開大門,放置在倉庫裡的東西也展露在了他們麵前,那竟然是一批軍用飛行器。眼見蛇人就要關上門,路遠寒閃身而出,握著刀柄重擊在蛇人頸後,他甚至沒來得及發出一聲呼叫,就被放倒在了地上。
伊凡率先走了進去,就算他再穩重,也忍不住為眼前見到的造物驚歎了一刻。
地上放置著數十架單兵使用的飛行器,在一副金屬鑄就的骨骼之下,是輕薄的旋翼,上麵的覆膜接近透明,質感細膩順滑如一張動物皮。控製方向的操作杆在前,支撐飛行員重量的架杆在後,扶手旁邊有兩台小型炮塔,尾翼下則填著蒸汽動力源。
對於急需前往第一區的兩人而言,這些飛行器固然不如懸空艇方便,卻也夠用了。
現在又有了新的問題,在缺少使用說明書的情況下,想學會駕駛飛行器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好在旁邊還有一個昏迷的蛇人,路遠寒將他弄醒,從這個飛行員口中得知了基本的操作方法,如啟動、熄火、打開炮台、調整方向等步驟,剩下的則需要在實踐中掌握。
“你悠著點吧……”
伊凡望著隊友乘上飛行器,極有先見之明地退到了十米開外。
路遠寒戴好防護頭盔,啟動裝置,尾翼下瞬間發出巨大的轟鳴聲,一陣激蕩的熱流推著他躥上了高空,眼見就要撞上鋼鐵棚頂,他立刻猛拉搖杆,機身在空中一旋,有驚無險地與吊塔擦肩而過,懸停在了離地數十米的地方。
他望著底下數倍縮小的伊凡,頭盔下的發絲飛揚。
他看到隊長高舉雙手,似乎朝他喊了些什麼,隻是被機械運轉的摩擦聲掩蓋,路遠寒已經聽不到了。
見沒有出什麼問題,伊凡也乘了一輛飛行器,片刻後兩人熟悉了駕駛方式,遊刃有餘地旋轉,翻身,壓低尾翼衝出了儲藏設備的倉庫。一出大門,立刻有蛇人發現了他們,拉響了警報器,隨著鋼鐵震怒的嗡鳴從四麵八方響起,廠區中紅燈通亮,仿佛全世界都在注視著這兩人。
望著重工業區的邊界,路遠寒撥下旋鈕,霎時間加大了馬力,迅速從一座鐵水激蕩的廠房內穿過。
檢測到入侵者,原本在高處施工的機械手當即朝著路遠寒抓來。它體型龐大,由數段金屬台支撐著,動作幅度太猛烈,關節處迸濺的火花燒了旁邊工人的眼睛,那蛇人慘叫著摔下了高台,掉進鐵水池裡,頃刻間被燙得皮開肉綻,變成了一具渾身焦黑的屍體。
“救命啊!救命——救救我們啊!”
路遠寒能避開機械手的攻擊,底下那些工人卻遭了殃。
管道傾翻,火勢紛飛,高溫金屬如流星雨一樣砸在地上炸開,眾人四散而逃,沒來得及跑的被砸斷了半截身體,流出一段鮮血淋漓的腸肉,瞬間被爐火烤熟了,簡直是災難現場。
然而沒有蛇人願意在乎這些下等工人的性命,頂頭的主管通報了軍隊,立刻有一支飛行隊被派出,機翼狂嘯著追在了兩人身後。
不過蛇人的身軀太龐大,尾巴壓著承重杆,遠不如兩個人類駕駛得輕盈。
槍林彈雨之中,路遠寒架著機翼閃過,險而又險地躲過數次襲擊,從幾座高爐的縫隙之間迅速鑽出,鼓吹的熱氣流從臉頰上擦過,讓他感覺皮膚下的一根根觸須都快要燒熟了,正在體內不滿地抗議著。
前有機械鐵手,後有飛行隊追擊,路遠寒倏然斜衝上天,在空中靈活地繞了一圈,重新落在下方。
那些激射而出的子彈儘數打在了機械手臂上,火花迸濺,正好指節攏緊,飛行隊的機翼被它攥在巨大的掌心裡,被狠重碾碎的金屬殘片叮叮當當砸下去,再攤開手時,裡麵的駕駛員已是血肉模糊,從高處摔在地上,沒抽搐幾下就死透了。
借勢讓兩方互相搏殺,將飛行隊解決掉半數之後,路遠寒調整方向,毅然衝出了重工廠棚頂,穿行在滾滾黑煙之中,猶如一支疾馳而出的利箭,飛向了貧民窟的邊緣。
伊凡的機翼掠過,在他身旁激起一陣又一陣氣流,像在仰天大笑。
置身高處,就連空氣都比地上的要新鮮。路遠寒從未感到如此自由,他以上帝視角打量著廢礦場、重工業區,以及貧民窟的建築,機翼飛快地越過黑德蘭街,在貿易所上方拋下一發燃燒著的炮彈。
臨近界線時,高塔上的炮台立刻對準了空中的兩人,隨著一聲又一聲警報,無數台重機槍展開攻擊,千炮齊發,想要將他們轟炸下來,卻被兩個擅闖者旋身閃過。越過第四區,路遠寒看見在工坊內朝生暮死的蛇人,他們或是修著鐘表,或是鋪設鐵軌,為一頓飽餐奔走勞碌;又越過第三區,他看見玻璃製造的高樓大廈,滿城飄灑的新聞禮花,貼著家族標識的懸空艇正在巡航,有些屬於瓦倫提亞,有些屬於博斯曼、赫德裡奇等二流家族。在那些龐然大物麵前,這架飛行器如同一隻遇上巨鯨的蜉蝣。
被懸空艇直接盯上,路遠寒知道逃不過去了,必有一場惡戰在即。
無數懸空艇像籠罩的黑網一樣朝兩人逼來,在高空中形成圍殺之勢,隨著飛艇靠近而越收越緊,機械震顫的響動激起陣陣氣流,從那龐然大物的通氣孔噴湧而出,像颶風刮過,機翼稍微碰到一點,就會被絞得支離破碎。
“轟——”
漆黑的炮口傾瀉出一枚又一枚追蹤彈,火力密集如箭雨,攜著火花朝路遠寒襲來,被他壓著機翼從旁邊掠過,強光爆開,刹那間上空閃耀至極,比整座第二區的蒸汽燈還要通明。
他就像一隻飛馳在狂風驟雨中的信鳥,兩臂下氣流湧過,讓旋翼不斷起伏。
路遠寒調整方向,朝著其中某艘懸空艇徑直衝了過去,在即將撞上的一瞬間擰轉了九十度,機身貼伏著金屬舢板向前飛去,那些炮口頓時熄火,生怕損毀了財閥旗下的所有物。
禍水東流這一計固然有效,卻沒能繼續下去。
被他碰瓷的懸空艇上同樣有蛇人保鏢,炮手們站在舢板邊上,將蓄滿動力的炮台對準下方,朝著那一架流竄的機翼轟然開火。
上千枚流彈追著路遠寒傾瀉而出,他在集火下晃著飛行器左支右絀,尾翼被懸空艇的一發炮彈擊中,燒出了漏洞,高空氣流從窟窿內急速穿過,將覆蓋層割得更開,機身頓時冒起了黑煙,因失去重心而在風壓下不斷傾斜旋轉,金屬彎折,近乎將他抽成了一個陀螺。
當下情勢危急,路遠寒手臂猛拉操作杆,指節被濺起的火花燒著,旋翼上一根又一根支撐杆斷裂,骨架與機身即將分崩離析。
被他強行壓低重心的飛行器向著下方徑直摔去,筆直地勾勒出一條流線,最後摩擦著地麵發出陣陣尖銳的聲響,在無數蛇人驚恐的目光之下,撞上了噴泉池中的雕像。
墜地的機翼轟然炸開,在水池中激起無數浪花。
片刻後,路遠寒滿麵黝黑地從水裡爬了起來。
他左半邊臉燙毀了,渾身沒有一處好肉,剛才燒傷的皮膚被水流拂過,激起深入骨髓的劇痛。然而這痛感傳遍五臟六腑,他已經麻痹了,路遠寒什麼都沒有想,隻是機械性地抬起一條鮮血淋漓的腿,跨出了噴泉池。
他望著麵前直入天際的高塔,露出了勝利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