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區,黑德蘭街。
街旁的路燈一明一滅,像是故障已久了,地上的蒸汽管道也有所破損,連接處鏽跡斑斑,甚至有老鼠從中竄過。在這片地下城最低等的區域,到處可見金屬廢棄物,上麵還黏著洗不乾淨的油汙,在昏暗的燈光下像是閃爍的眼睛。
即使是失業的下等人,也很少到廢棄礦場來,因為這條街緊挨著重工業區,排出的濃煙形成大片霧霾,以至於黑德蘭街常年下著酸雨,就連護城河裡的水流到這裡,也會被硫化物侵蝕。
隻有一類人例外,那就是拾荒者。
他們買不起防毒麵罩,仍然在升騰的黑煙下穿行,將撿到的金屬器件賣給冶煉廠或五金店回收,以此來賺取微薄的利益。
隨著咣當咣當的聲響,一個瞎了左眼的蛇人和他身旁的年輕蛇人各自推著車,從街上走過。置物車的下層是他們撿到的齒輪零件,七零八碎的什麼都有,最上層則用布蓋著,而底下的隆起物還在微微起伏,就像在呼吸一樣。
年輕蛇人瞥了一眼被黃布掩蓋的東西,壓低聲音說:“老頭……他們兩個一看就是上麵那些大人物養的啊,這渾水你也敢趟。”
“哼,就是越稀奇賣得才越貴。沒有錢你能在這裡活下去?”瞎眼蛇人嗤笑著,“我敢保證,把這兩個家夥轉手賣出去,賺到的錢夠你小子吃一輩子鹽焗蜘蛛。”
想到鹽焗蜘蛛,年輕蛇人不由得咽了咽口水,看手下東西的視線也帶著一片幽幽的欲望。他跟在瞎眼蛇人身後,忽然留意到黃布下的異動,布褶悄無聲息地翻開,似乎有一隻手摸上腰側,拿出了某種硬物。
眼前詭異的一幕,那瞎眼蛇人竟然毫無所覺。
年輕蛇人頓時驚叫出了聲:“等等……他身上好像藏了槍!”
倏然陰風刮過,揭開遍是汙漬的黃布,露出底下一雙閃著寒光的眼睛。路遠寒坐了起來,槍口緊抵著蛇人柔軟的頸肉,那是逆鱗所在,隻要開上一槍,這年老的拾荒者就得死在他手下。
蛇人僵住了,喉嚨緩慢地滑動了一下。
他用僅剩的一隻眼睛望著麵前冷冰冰的怪物,聽到對方皺著眉嗬斥年輕蛇人的聲音:“彆叫了,你很想死嗎?”
被他訓斥了一通,年輕蛇人頓時閉上了嘴。想到自己的推車下同樣藏著件昂貴的商品,他悄然握住了扳手,打算用同伴威脅那怪物放開老頭。
然而他剛有動作,沉重的槍托就飛了過來,砸在他手上,砸得蛇人大叫一聲。路遠寒踩著那瞎眼蛇人的肩膀落了地,轉瞬就到了年輕蛇人麵前,將他扼著脖子拎了起來。
他的臉頰迅速漲紅,黢黑的蛇尾痛苦地抽動著,在地上激起一陣又一陣揚塵。
“放開他……放過蘭德吧。”瞎眼蛇人掙紮著爬了起來,顫巍巍從身上摸出一隻裝錢的袋子,哀淒地央求著路遠寒,“你需要錢對不對?我有!我有金銖,全都可以給你。”
他的手顫抖著,那袋子裡寥寥的幾顆金銖摔落在地,叮啷啷一聲脆響,滾進了旁邊的下水管道裡,立刻被水流衝走了。瞎眼蛇人怔然癱坐下去,仿佛被奪走了全部,眼睛無神地望著前方。
路遠寒看了他一眼。
……
片刻後,一座蝸居房裡。
雖然是蝸居房,但這名字並不確切,隻有外型像是蝸牛殼,實際上是由廢棄的直升機改造而成。金屬製的牆壁上滿是凹陷彈坑,損毀的螺旋槳剩了大半,危險地掛在頂上,那鋒利的鐵片就像一把鍘刀,隨時會落下來砍掉人頭。
路遠寒裹著毯子,喝了一口沒滋沒味的熱水。
味道當然不好喝,杯底沉著垢,但他和伊凡剛從護城河裡被撈出來,身上還濕漉漉淌著汙水,顧不上貧民窟的水有毒沒毒,隻是機械地重複著這一動作,熱水流進胃裡,才能讓他感覺到稍微暖和了些。
他手上還提著槍,那兩個蛇人規整地盤在角落裡,一點也不敢亂動。
燈火黯淡地起伏著,裡麵剩餘的蒸汽隻夠再燒一刻鐘。路遠寒伸手調亮了燈光,瞎眼蛇人老莫心疼得眉頭都擰成了結,但他什麼都沒有說,隻是掐了一把蘭德的腰。
“哎喲!你掐我乾什麼,有氣朝他們發去……”
蘭德沒好氣地嘟囔著。
路遠寒沒搭理這兩個蛇人拌嘴,他沉思片刻,望著伊凡提了一個問題:“前輩,你來的入口能回去嗎?”
伊凡麵色凝重,搖了搖頭:“不行,我一掉進來就被瓦倫提亞財團的人逮捕了,他們似乎有著監測異種生物的工具。我當時試過了,根本無法通過光幕,即使能回去,沒有潛水裝備,也會被湖水壓死在底下,得另外想辦法。”
他說到這裡,已然覺得封印眷顧之後,一切都倒黴得要命。
“你們…難道你們是從外麵來的?”
蘭德聽著這兩人的對話,滿麵驚恐地問道。儘管老莫反手抽了他一嘴巴,但路遠寒的視線還是轉了過來,審視著這張年輕的臉龐。
蘭德激動地嚷嚷了起來:“天啊!原來塞倫城之外真的還有世界,探索隊果然是存在的……”
他口中的塞倫城,想必就是這座地下城邦。
見路遠寒正幽幽地望著自己,蘭德才後知後覺地出了一滴冷汗,往角落裡縮了縮:“呃,其實所有塞倫城公民都清楚,隻有天之塔知道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秘密,不過科學院掌控著那裡,我想像首腦那樣的人,應該不會願意回答你們的問題。”
據蘭德所說,天之塔作為第一區的象征,其實是隸屬於科學院的鋼鐵要塞。
科學院共有十二名執行官,領頭的那人被稱為首腦。這十二人的地位非同一般,他們掌握著知識與文明、能讓蒸汽驅動事物的技術,旗下有無數道生產機器的流水線。財閥們雖有自己的開發團隊,卻也不能與之抗衡。
天之塔……路遠寒默念著這個名字。
那座黑塔在城中央第一區,而他們現在位於最靠近邊緣的第四區,要想跨越中間數道界線去往那裡,簡直難如登天。能靠護城河出來是運氣,第二區想必已經被菲奧娜派人戒嚴,該怎麼做才能潛進天之塔,他現在還沒有頭緒。
忽然,路遠寒想到了什麼,慢條斯理地又喝了一口水,才問蘭德:“旁邊是重工業區?”
“對啊。”
蘭德剛才已經跟他解釋過了第四區的劃分,他奇怪地望了一眼路遠寒,覺得這人記性有點差:“最近的是軍工廠,往遠了還有製造機械設備的,不過生產出來的設備大多數都直屬於財團,軍火被那些家族壟斷了,往警署軍隊運輸的反而很少。”
“有會飛的嗎?小型的就可以了。”
聽路遠寒這樣一說,蘭德立馬意識到了他想乾什麼:“不是吧……塞倫城每個區之間的製空權管得很嚴的,每天都有懸空艇巡航,你要是想從界線上飛過去,得被警察打成篩子!”
“你倒是挺關心我們這些外來人的死活。”路遠寒屈指敲了一下牆,聽到了金屬的脆響,“告訴我哪裡有去軍工廠的路線圖,或者給我提供一個能打聽到消息的方式,然後我們各走各的,你們兩個也就不用提心吊膽了。”
蘭德和老莫麵麵相覷,就在他們猶豫的時候,那把槍又輕飄飄晃了一下,被路遠寒上了膛。
這下兩人還哪敢不順著他,說是一個叫鐵龍的黑市商人可能有門路,隻是這個蛇人重利,要花非常多金銖,才能從他那裡打探到消息。而且鐵龍身邊有不少雇傭兵,極難對付,恐怕不能用強硬手段逼他就範。
路遠寒指了一下自己:“那你們倆就照常把我們賣出去,兩個珍稀物種,總能抵得過這筆債了吧?”
蘭德還沒說話,老莫先伸手將他按在了身後,眯起眼睛,用衡量貨物的眼光打量著路遠寒的臉、手、身體輪廓,乃至於兩條盤坐的長腿,認定這是一件價值連城的寶貝,滿意地點了點頭。
為了將路遠寒和伊凡賣出去,他又找黑德蘭街上放高利貸的借了點錢,買了副廢棄的棺材盒來裝這兩人。路遠寒緊閉眼睛,安靜地躺在棺材裡,像一具精心製造出的機器人,耳邊還被放了朵金屬絲旋出的花,蘭德放的,說是羅曼蒂克。
兩個蛇人拖著沉重的棺材,還沒走出這條街,先累出了滿頭汗。
老莫看了眼棺材,摸了摸僅剩的兩顆金銖,最後一咬牙:“算了,叫個鼠役來吧!”
在靠近地底的塞倫城,蛇人與鼠類共存,隻不過蛇人占據了統治地位,不僅數量更多,也進化得更為徹底。與下水道的普通老鼠不同,碩鼠們體型龐大,有的在前幾區駕車,算是有了編製,能拿一份不錯的薪水,而在貧民窟的就做些零散活計維生。
所謂鼠役,就是幫彆人搬東西、修水管的。
心如滴血了片刻,老莫便拿兩顆金銖叫了個鼠役,那鼠兩爪各拖著一副棺材,也不見絲毫費力,沒過半個小時,就給他們送到了鐵龍開的貿易所門前。
老莫略帶猶豫,自己做了一陣心理準備,才爬上前敲響了門:“鐵龍先生,我有東西要賣,至少值好幾百、不,幾千金銖!”
裡麵並沒有人應聲。
倏然,從門上伸出來一支探望鏡,陰惻惻繞著兩隻蛇人轉了又轉,似乎在打量著他們帶來的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