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1 / 1)

那具屍體動了。

路遠寒頓時驚醒過來,但當他問起盧修有沒有看到屍體的異狀,卻得到了否認的答案。

難道剛才那一幕真的隻是幻覺?路遠寒眉頭緊皺,認為事情的真相絕非如此簡單。那股縈繞在鼻尖的幽香如煙似霧,仍在一縷縷往他鼻腔裡鑽,勾纏著他的舌肉、肝膽以至於心臟。

他打量著周圍的環境,很快就看到了那些正在燃燒的熏香。細長的香身插在燈罩中,托著燒起的紅點,如同黑暗中明滅的眼睛,不時就有灰燼落下,被陰風帶走,盤旋著傾灑一地。

路遠寒不由感到一陣怪異,靈前焚香,應該是東方才有的葬儀,至少他在霍普斯鎮沒有見到過這樣的習俗。

他問盧修府上為什麼會點香,盧修則表現得很坦然:“我們家族的人都很注重自身的形象,死後屍身腐爛得極快,那味道簡直比下水道的汙物還衝鼻,為了掩蓋這種異臭,府上每一次下葬都會點香。”

就在他說話的時候,有一個仆從匆匆地迎上來,恭敬而惶恐地捧著盆熱水跪在了盧修麵前。盧修在盆中洗了手,慢條斯理地用毛巾將指尖擦乾,隨手搭在盆上,便示意那仆從下去了。

盧修打量著路遠寒的製服,斟酌著開口:“你的衣服最好也換一套,我會讓人為你準備的。”

他沒有提麵具的事。

在盧修看來,人戴麵具,無非是兩種原因,一是身份離奇,有著不能暴露的秘密,二是容貌醜陋,因此需要遮蓋自己的瑕疵。無論哪種都不好開口,畢竟他還要靠這個獵魔人保證接下來三天的安全,要是對方長了一張毀容臉,讓人匪夷所思,那倒不如眼不見為淨。

在盧修的要求下,路遠寒隻得換了一身衣服。看著鏡中映照出的身影,他不由感到一陣陌生。

雪紡襯衣的領口處塞著鏤花方巾,雕飾精致的排扣將馬甲束得極緊,勾勒出腰部輪廓,一襲剪裁修身的黑色外套罩在外麵,隱約露出殷紅如血的襯底,再穿上騎士長筒黑靴,讓路遠寒這身裝扮顯得尊貴而美麗。隻不過沒有任何一個貴族會像他這樣背著鋸肉刀,仿佛隨時都要殺人一樣。

這間客房就在盧修隔壁,家具的質量比他公寓裡的要好上太多,連吊燈都由琉璃雕刻而成。隻是房間的地理位置背光,難免有些陰冷潮濕,從天花板上浸出暗沉的痕跡。

出於謹慎,路遠寒先檢查了一遍衣櫃,又蹲下去查看床底有沒有屍體,確認房間內沒有什麼異象之後,才摘下麵具,跟著仆從前往會客廳用餐。

羅德裡厄府的規矩繁多,從他們的用餐禮儀就能看得出來。十數名家族成員圍坐在一張長桌兩側,按照尊卑長幼排了次序,盧修的輩分很小,因此坐在靠後的位置。

路遠寒一走進來,盧修並沒有認出這個黑發藍眼的陌生人是誰,還以為是哪個長輩豢養的情人,直到看見那枚一閃一閃的袖釘,才意識到這是他請來的保鏢。

作為外人,路遠寒隻能坐在最下手的位置。他旁邊是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長得稚嫩可愛,卻因為置身這座城堡而多了些與年齡不符的早熟。他剛坐下來,袖口就被人扯了扯。

路遠寒側過頭,羞赧的女孩將一朵剛用蘿卜雕刻出的花放到了他的盤中:“哥哥,這個給你。”

他打量著這件用心的作品,對女孩回以一個禮貌的微笑:“謝謝,這朵花真漂亮。你的刀工很不錯,以後一定會成為藝術家的。”

路遠寒本想說刀工如此細膩,很適合解剖屍體,但想到一個小小的羅德裡厄,還未必有其他人那麼冷酷暴戾,又臨時換了種說法。畢竟他的任務是保護盧修,而不是嚇唬小女孩。

隨著羅德裡厄家主落座,一道道餐品終於被端了上來。

開胃菜的口味偏酸,路遠寒並不是很喜歡,隻嘗了一口就放下了刀叉。好在接下來上的奶油湯緩解了他口中的酸澀,路遠寒喝了幾口,忽然感到那一絲發膩的甜香活了過來,在他舌尖上蠕動著,纏著舌根盤繞了幾圈,又簌簌地往口鼻爬去。

他再次低頭,碗中盛著的已不是奶油,而是濃稠發黑的血漿,湯裡摻雜著一塊一塊毛囊突出的頭皮,似乎剛從某人腦袋上剝下來,裸露的皮膚還鮮血淋漓。隨著路遠寒用叉子一戳,那塊頭皮沉下去,湯中又浮出幾截被砍斷的小指,骨節蜷曲地縮在一起,可以看出死者生前的恐懼。

什麼情況?路遠寒有點倒胃口了。

他扭頭看著其他人,卻發現他們都若無其事地享用著這頓血腥的晚餐,就連看上去最為天真的小女孩,也正用餐叉往嘴裡送著一顆微顫的眼睛。那潔白的牙齒用力地咬下去,立刻汁水迸濺,漉漉血水將她的牙齦浸得通紅一片。

路遠寒不清楚彆人如何,但就拿盧修來說,他印象裡的盧修脾氣是差了一些,卻也沒到生吃血肉的地步。

他不禁懷疑起自己是否又陷進幻覺裡了,為了驗證這個猜想,他又舀起一勺湯送進口中,那甜意入口即化,如水流一般滑進喉管,口感相當美妙。

果然是幻覺嗎……但是因為什麼才觸發的?路遠寒思考著。

從一踏進這座城堡,他就被幻覺纏上了。其他人都沒有中招,難道是因為他是外人,而這是庇護著羅德裡厄一族的神秘力量,但真要如此,他們又為什麼會被詛咒,將慘死的命運延續下去……

路遠寒思考不出答案,再看到那猙獰的餐盤,胃口一下全沒了。

但是他一放下刀叉,就有無數視線從桌前幽幽地望過來,仿佛他這樣做是極不禮貌的表現。形勢所迫,路遠寒也隻能重新拿起餐具,敷衍了事地吃下去,時不時露出沉醉的表情。

幻覺在他吃到一半時忽然消失了,就仿佛這桌子上從來都不曾血肉橫流,餐盤裡也沒有獵奇恐怖的食物。

隻是當主菜和副菜呈上來時,幻覺和現實的界限再一次模糊了,炙烤得滋滋冒油的牛排,在路遠寒眼裡變成了一扇開膛破肚的人屍,新鮮的魚肉也變得腐臭生蟲。他微笑著切開一塊又一塊扭曲的肉塊,送進嘴裡咀嚼、下咽,那美妙的口感勾纏著他的食欲,隻是路遠寒眼中看到的卻是一副血淋淋的圖景。

除了略顯突兀的黑發以外,他從俊美的容貌、優雅的進餐,到那種殘忍而冷冰冰的態度,似乎都與羅德裡厄家族融為一體。

晚餐結束後,眾人按照次序一一離座,盧修朝著路遠寒使了個眼色,隻是他還沒起身,就有位戴著黑色禮帽的女士按住了他的肩膀:“你是誰手下的附庸?”

盧修麵色一變:“表姐,他是我的保鏢!”

“這樣啊……”女人聳了聳肩,像是有點惋惜地鬆開了手,臨走時又瞟了一眼路遠寒的黑發,“真漂亮,就像是地海的顏色。”

路遠寒已經回過味來,隻是麵上仍然是一副公事公辦的表情。盧修拽著他就往外走,腳下走得急匆匆,語氣已然有些遷怒到他頭上:“這都什麼事,早知道還是讓你把那副麵具戴上好了!”

兩人經過走廊,透過打開的玻璃窗,又看到了那具香氣繚繞的棺材。

路遠寒仔細觀察,卻怎麼也沒能觀察到屍身的異樣。莉莉安睡在幽深而黑暗的棺槨內部,周身遍是仆人剛插上去的白玉蘭,為了保持新鮮,那些花每日一換,唯獨她口中銜著的紫羅蘭一直盛開,就像這具不腐的屍體。

不過片刻,就到了路遠寒的房間。走廊裡的燭火一盞一盞亮著,然而那黑暗仍然跟在他們身後,盧修這才後知後覺地感到了一點恐懼。

他鬆開攥著路遠寒袖子的手,咽了咽口水:“你先…休息吧,要是我那邊有什麼情況,你得隨叫隨到,保持警惕。”

路遠寒應下他的話,回到了房間裡。他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鐘,離入睡的時間還早,索性從床頭櫃上拿了一本圖冊,翻看著打發時間。

這圖冊似乎是給孩子們看的,書頁上用細膩的筆觸繪製著童話故事:一個小女孩出門采蘑菇,卻發現自己在森林裡迷路了,她在黑暗籠罩的小路上不斷奔跑,跑呀跑、跑呀跑……

直到一座巨大的帳篷出現在女孩麵前。她走進帳篷,在夢幻的演出中,看到了有著兩顆頭的孿生子、人身羊蹄的少女、被藍色皮膚覆蓋的怪物。他們臉上的神情是如此喜悅,就像沐浴在天國的聖光之下,為了觀眾的掌聲而獻上自己的一切。

在這場畸形秀中,每一個人都虔誠地禱告著:請你歡笑吧!請你歡笑吧……

故事的最後,女孩留在了那座充滿歡笑的馬戲團裡,成為了一個永遠不會悲傷的演員。

路遠寒合上圖冊,心想羅德裡厄府的幼教還真是彆具一格,將這個怪誕的故事拋在了腦後。或許是因為沒有睡夠就被叫起來工作,他漸漸閉上眼睛,做了個如同置身現實的夢。

夢裡他站在無儘的走廊中,一直望著那具棺材。

他不由自主地朝著棺材走去,一步一步,直到能清楚無遺地看到莉莉安臉上的小痣。路遠寒怔在了原地,因為屍身的美麗而驚歎,因為屍身的神秘而憤怒。他俯身揭下了那朵盛放的紫羅蘭,就在一瞬間,無數撲閃著翅膀的蝴蝶、蛾子從屍體的口腔中飛出,仿佛破蛹而出。

在她舌根之下,正有密密麻麻的蟲子在蠕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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