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眼(1 / 1)

夜色昏黑,雨雖然停了,但那股潮濕的氣味還縈繞在地麵上,凝成一層薄霧,順著路燈的杆身纏繞而上。無名的死寂籠罩著旁邊的建築,那是一棟兩層樓高的診所,不過窗戶和大門都緊閉著,像是很久沒有人居住了。

倏然間,門軸扭動的摩擦聲響起,診所的門開了。

一個亞麻色頭發的男人從診所內走出,鎖上前門,將停止營業的牌子掛在了門口。再過十個小時,這間診所將被房屋租賃中心的人收走,最終的售價定在了四千八百帝恩幣。

這並不是筆小錢,能夠用於做很多事,比如……一次永不終止的航行。

男人匆匆走過,從街旁的玻璃中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一襲修身的黑色燕尾服,戴著白色手套,手上提了一個較大的箱子。他的額頭略寬,發梢微微卷起,目光清朗,看起來略有一絲不拘小節的英氣。

箱子裡裝著用四千帝恩幣換到的等值金條,五百帝恩幣的鈔票,以及手術需要用到的各種器具。而在他西服的口袋中,還塞著一張前往翡翠港的船票。

船隻兩小時後從九號碼頭起航,現在還有一些充裕的時間。

男人來到秘語者酒吧,在吧台旁隨意地坐下,翻看著今天的推薦酒單。隨著視線掠過一個個名字,很快他就有了決斷,他點了一杯狂歡黎明,十五先令,既不昂貴,也不至於消費太低。

酒保把盤子端上來,剛要轉身,卻被男人開口叫住。男人給了點小費,托他將一封信交給自己的表弟,也就是奧斯溫·喬治。

那位客人也經常來,酒保記得他的長相,因此並沒有多做猶豫,就應下了這樁差事。他留意到男人手中提著的行李箱,在酒吧實在是太顯眼了。

酒保問:“您要去哪裡嗎?”

男人正在喝酒,聽到這話微微一笑,從他麵上表現出某種神秘、難以言喻的狂熱崇拜:

“啊……是的,我剛才賣了診所,但我認為這一切是值得的。我即將前往海上,聆聽神諭,這是偉大存在為我指明的道路,我將追隨祂,直到天國降臨的那一天。”

酒保吃了一驚,沒有跟著附和男人的話。他知道對方似乎有著宗教信仰,卻沒有想到已經到了這種程度,要知道他表弟已經成為了獵魔人,而獵魔人對異教徒的容忍度近乎為零。

好在男人並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就準備離開了。他甚至還在秘語者挑揀幾番,買了一些防身用的材料,才前往港口驗票。

他買的是一等票,在輪船上有單獨的房間。不過男人並沒有急著回房間,他坐在船尾的休息區,悠閒地看著甲板上的人們搬運貨物。許多買了廉價船票的人沒有房間,隻能跟著物品擠在貨艙,而這就是他們所需要承受的代價。

探照燈映照著船上的情況,黑色的海水下似乎有某種魚群遊了過去,讓那團陰影顯得越發濃重。儘管地海的狂暴與危險人儘皆知,卻還是有著悍不畏死的家夥試圖挑戰它,而他們通常都會以慘烈的下場告終。

此刻,登上這艘船的人,心中都懷著不同的想法。

鋼鐵製造的船身在海浪中飄浮不定,隨著收錨逐漸上浮,在地海上行駛,需要一萬分的謹慎與勇敢。汽笛鳴響,陣陣蒸騰的白霧從管口湧出,推動輪船向著黑暗前進。沒人注意到船尾有一個人縱身躍了下去,在海水中卷著箱子迅速遊上了岸。

“嘩嘩,嘩嘩……”

浪潮拍打礁岸的聲音一陣接著一陣。

淺色的假發落在海水之中隨波遠去,露出底下黑色的發絲。隨著燕尾服被拋進海中,男人濕漉漉穿著白襯衫站了起來,緊貼的衣服勾勒出肌肉的輪廓,他的身高、體型以至於容貌都開始一點一點變化,直到定格在一張屬於獵魔人的臉上。

路遠寒打開被水浸透的行李箱,迅速清點了金條的數量,一根不多,一根不少。他擰了擰發尾的水痕,在那冰冷的海水中遊泳並不是什麼舒服的體驗,浪濤激蕩,退下的餘潮險些將他卷走。

好在他的計劃完成了,以後就能在霍普斯鎮擁有一個正常人的身份了。

由於恢複了自己的體型,埃爾文的襯衫對路遠寒來說就有些小了,讓他感覺處處緊繃。他提起箱子,離開了港口,將它在家中藏好,又換上提前準備好的製服,去了秘語者酒吧。

看到這個黑發的年輕人,酒保走了過來,將信封交給路遠寒,並告訴了他埃爾文出海的事。

他斟酌著措辭,希望不會觸犯到這位獵魔人的禁區,好在對方表情平緩,看上去並沒有生氣。

路遠寒點了一杯麥芽酒,對他說道:“我大概知道一點,埃爾文提前幾天就讓我在看房子了,不過我也沒想到他會賣掉診所……至少我還有一部分積蓄,夠付這幾個月的房租了。”

他這話倒是真的。

威爾斯給的賬戶裡還有四百多帝恩幣的積蓄,路遠寒在紅十字街租了間單人公寓,半年續約一次,押金和租費共計三百帝恩幣,他又添置了些家具,因此賬戶裡隻剩下寥寥十幾帝恩幣。

想到這裡,路遠寒打開信封,裡麵赫然是一封道彆信和五百帝恩幣的鈔票。

信中的內容與酒保所知道的大差不差,這五百帝恩幣,正是埃爾文給表弟留下的生活費。路遠寒垂下眼看著熟悉的字跡,似乎有些傷感地歎息了一陣。要模仿埃爾文的筆跡,可費了他不少力氣。

從現在起,埃爾文不會再回到霍普斯鎮了,他或許會成為海上的一個傳說,或許會出現在海難事故的名單上,但不會有人再去追究他的下落。

路遠寒收好信封,指肚摩挲著酒杯的細柄。選擇搬到紅十字街,當然有他的考量。

新公寓雖然距離秘語者酒吧和獵魔人協會都不是太遠,可能需要保持警惕,但遠離了緝察隊需要排查的那一片區域,這就足夠了。

他手中攥著上次得到的紙條,自從得到工匠的聯係方式後,路遠寒就一直在為攢錢而努力,甚至出生入死。現在有了四千多帝恩幣的收入,終於可以請對方出麵製作義眼了。

工匠的聯係方式很奇特,路遠寒按著紙條上的指引穿行過幾條廢棄街道,終於在一座屋簷下找到了紙條所提到的烏鴉。

此刻他正戴著鳥嘴麵具,一對尖利的黑喙異常顯眼,以至於那烏鴉見到他扇了扇翅膀,似乎是在困惑。路遠寒在它腳上綁了一張五百帝恩幣的支票,這是預付費,而剩下的一千五將在和工匠見麵後交付。

在路遠寒的注視下,烏鴉迅速飛走,過了片刻又攜著紙條飛了回來。

路遠寒解下紙卷,上麵沒有寫彆的,隻說讓他跟著烏鴉,就能到工匠的製造室了。黑影從頭上掠過,他望著遠去的烏鴉,立刻跟了上去。

烏鴉的黑羽跟夜色近乎融為一體,路遠寒需要時不時確認一下它的蹤跡,才能保證不跟丟。

片刻後,烏鴉慢悠悠停在了房簷上。

打量著眼前普通的平層小屋,路遠寒禮貌地敲了兩下門。

隨著一陣奇怪的響動,房門應聲而開,開門的竟然是一隻從屋內探出來的機械手,它肢節細長,由一段段鋼管銜接而成,齒輪上油味濃重,在客人進來後又貼心地帶上門,哢哢轉動著收回了工作台。

屋內的金屬製品相當多,各種精密的儀表器械擺放在靠牆的位置,不時有蒸汽從頭頂的管道內穿過,由各個閥門控製著。路遠寒走在其中,終於在火花四濺的工作台前看到了他要尋找的那位工匠。

對方滿鬢花白,似乎已經上了年紀,隻是一雙臂膀格外有力,正用高溫焊接著金屬絲。

在路遠寒打開箱子,露出裡麵的金條後,他才停下手中的工作,從厚重的機械麵罩後露出一隻眼睛,看著路遠寒開口問道:“要什麼?”

路遠寒稍加思考,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最好是一雙耐侵蝕、不會腐壞的義眼,備選則是將離體的眼球製作成可以佩戴的標本。

他的話聽著很古怪,工匠打量了路遠寒好一陣,伸手指了指旁邊不遠處的玻璃櫃:“自己挑,都是由一種高溫煆燒而成的生物玻璃製成的,樹脂的在另外一個櫃子裡,但那不符合你的要求。”

路遠寒走過去,一雙又一雙顏色綺麗的眼睛躺在展櫃中,用冰冷無機質的視線望著他,玻璃的材質在燈光照耀下顯得剔透、光滑,逼真得仿佛並不是人為製造,而是從生物的眼眶中摘取下來的一樣。

他最終選了一副深藍色的義眼,與現在的瞳色相近,隻有在光源照射下才會顯出海潮般的顏色。

而它的售價是一千九百帝恩幣,相當於還要再付給工匠三千四百帝恩幣,路遠寒心如滴血,隻能慶幸箱子裡的金條足夠支付他的義眼。

結完賬後,工匠告訴路遠寒,要根據他的眼窩大小再對義眼進一步調整吹製。

路遠寒想了想,閉著眼睛摘下麵具,要求對方摸出他的眼窩大小。工匠雖然疑惑,但也知道這人的身份恐怕很有問題,大概估測出了範圍,就將他買下的義眼重新烤好,告訴路遠寒應該如何正確佩戴。

最好的方式當然是由工匠幫忙佩戴,不過剛才摸到的觸感還殘留在指尖,讓他閉上了嘴。

一對眼球分明完好地待在路遠寒的眼框內,甚至還在微微顫動,顯然沒有萎縮失活,這人卻要更換義眼,情況實在是非常詭異。

那雙眼睛雖然閉著,卻像是在陰鷙地注視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