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傑麗卡的臉龐燒得猙獰,焦黑褶皺的那邊如同怪物一樣畸形,另外半邊則還保持著少女的純真,隻不過麵上的淚痕被火烤乾,她也就無法再用眼淚向西蒙娜傾訴自己的思念。
在這熊熊火勢之中,在哀嚎的人頭樹下,被燒斷枝條的腦袋一個接著一個滾落在地,不甘地湮滅死去。
西蒙娜似乎回過了神,她走上前去,將那顆已經僵硬的頭顱抱在了懷裡,寬厚的肩膀足以讓安傑麗卡整張臉都埋進去。
火勢還在蔓延,島上的植被如此濃密,一旦燒起來就會引發嚴重的連鎖反應,帶有餘溫的灰燼飄到了路遠寒的臉上,燙得他眉頭微微一跳。如果再找不到出口,那他們就隻能離開湖心島,被徹底困死在這座洞窟當中。
“快走!”
一根巨大的樹枝朝著他們砸落下來,被西蒙娜抬臂擋住,隨手扔到了旁邊。
轉瞬間,樹乾轟塌,大半座島都沉浸在了火海之中,連洞窟頂部都被肆虐的火光照得通紅一片,那些畸態的植物也不能幸免於難。血肉和草木被烤焦的味道彌散在煙塵當中,升起的黑霧遮住了通往島外的小徑。
既沒有實驗日誌,也沒有路牌指引,要怎麼找到通往外界的秘密通道?路遠寒飛速思考著。
那些怪物想要出去,必然會留下痕跡,地上斑駁的血跡就是最好的證明。他循著屋前的血痕仔細地分辨、尋找,跟著那殘留的印記一直找到了屋後,這才發現小屋倚靠著島上一塊突起的地貌,而那石壁微微顫動,正如流水般蕩起漣漪。
他立馬將威爾斯和西蒙娜叫了過來,隨著掌心撫上柔軟的石壁,他們再一次被裹進了岩壁之中。
正如路遠寒所想的那樣,等到他們被岩壁吐出,又重新回到了漆黑的洞窟當中,剛好落在他們進來時的位置。背包和提燈就在地上,仿佛幾人剛才經曆的不過是一場夢幻泡影,但安傑麗卡的腦袋還在西蒙娜懷中,證明著他們找到了人。
於是他們整理好行裝,朝著來時的方向折返。又一次翻過那張顫動的巨臉,被無麵怪物圍攻,隻不過西蒙娜一手抱頭,一手握著重劍奔襲,被她劍刃撕開的肉塊數不勝數,血雨紛紛,卻沒有一滴落在安傑麗卡麵上。
她身上的殺氣更重了。
不知道過去多久,洞窟的入口終於出現在了麵前。這場探索像是比一個世紀還要漫長,看到象征著希望的曙光時,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路遠寒站在洞口,微微眯起眼睛,感受著落在身上的光,忽然停了下來。
他感到一陣頭皮發麻:這就是地海的太陽?
從他剛穿越到現在,大概已經過了六七天,按照黑區的情況,確實應該迎來晴朗日了。所謂陽光,路遠寒起初以為是從巨藤連接著地表的洞口照射進黑區的光,七日一次輪換,直到這道光線將他當頭籠罩,他才發現事實並非如此。
陽光灰白陰冷,灑在身上帶著一股潮濕的氣息,而且那直射下來的光線太過強烈,站在光下,就如同站在巨大的燈罩裡,讓人近乎睜不開眼睛,隨時都要被照得融化成一灘血水。
路遠寒轉過頭去,卻發現西蒙娜和威爾斯對此習以為常,並沒有覺得有什麼問題。他將心中的疑惑壓下,等到疾馳的火車轟隆隆駛向霍普斯鎮,黑夜的陰翳再一次降臨。
黑區的晴朗日隻有兩個小時。
路遠寒想,這絕對是不正常的。
但那高懸的太陽隻在他眼前出現了短暫的片刻,除了讓人毛骨悚然的恐懼感,沒有留下任何一絲線索。關於這裡的真相,他現在還不想,也不能去觸碰,一旦踏入禁區,就再也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
那座洞窟帶來的陰霾隻在他心中停留了片刻,車廂上人群喧嚷,還伴隨著鋼鐵轟鳴聲、嗚嗚的汽笛聲,衝散了一行人壓抑的氛圍。
直到從霍普斯鎮的站台下車,路遠寒才發現這片熟悉的土地竟是如此親切,甚至不再顯得恐怖。
西蒙娜倒是沒給他們再下任務,抱著那顆人頭就匆匆走了。威爾斯要兌現他的諾言,請路遠寒去秘語者喝上一杯,被謝絕後也不顯得懊惱。反正他還要回獵魔人協會提交扳指,填寫異物說明報告,順便將雇主的委托物送過去。
據威爾斯說,他現在的存款已經足夠買下一棟帶門廳和後花園的房子了,而路遠寒卻還要為了那兩千帝恩幣而奮鬥。
“前輩,這種事就沒有必要跟我炫耀了吧。”
“唉,你不懂啊!沒有誰會嫌錢多……”威爾斯登上馬車,又補充了一句,“我們這種刀尖舔血的生活,畢竟還是不如緝察隊有編製來得好,不過到了那種苛刻的程度,就像是無情的機器,而不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了。”
提到緝察隊,路遠寒的心情頓時沉了下去。
安格斯之死無法掩蓋,已經引起了對方的注意,診所那邊遲早會被查到,地下室的威脅一天不解決,他就一天不能安心。
他禮貌地跟威爾斯道彆,提著刀一路返回了診所。
*
時隔多日,埃爾文的屍體已經隱隱有些發臭了。
他本應被掩蓋在地下室,永遠癡望著那扇出不去的門,但門現在自己開了,一個端著燈台的男人走下來,緩緩進入了埃爾文的視野。
路遠寒蹲在他麵前,就著昏黃的燈光再次打量起這張絕望而癲狂的臉,發現屍體放得太久,他腦袋上的窟窿已經生了蟲。蠕動的蟲身從埃爾文的口腔中掉下來,順著舌尖往下爬行,薄薄臉皮下的血肉基本上已被蛀空,緊貼著骨頭,讓他看起來異常枯槁。
第一次看見這張臉時,路遠寒心中充滿驚恐疑惑,甚至都沒來得及仔細看埃爾文長什麼樣,就將吃剩的殘骸丟進了地下室。
現在他端詳著,態度極為認真,就像要將對方的長相刻進腦海裡一樣。
“好吧,埃爾文……”
路遠寒微笑起來。
他拿起鋸肉刀,掌根把持好下手的力道,將鋒利的刀刃徑直碾進屍體的肩膀,一寸一寸向下緩慢切割著血肉和骨頭,直到將那條胳膊從身上卸下來,才放進旁邊的箱子裡,如此重複著單一的工作,把埃爾文剩下的頭顱、軀乾和手腳都用密封箱裝起來。
事實上那些骨頭並不好鋸,稍微一用力,就從皮膚下湧出大量黑血。
因此鋸完第一條胳膊,路遠寒就換了工具,用一根極為堅韌的鋼絲穿過骨髓前後兩端,反複摩擦著鋸下肱骨、股骨和頸骨。這樣一來,切割出的斷口不但很整齊,甚至還有一種賞心悅目的美感。
他摘下橡膠手套,將沾滿汙跡的作案工具扔進盛著屍塊的箱口中。
“等我解決了自己的問題,會再給你買一間診所的。”
埃爾文的問題是解決了,等會搬出去處理就好,畢竟霍普斯鎮的下水道有很多管口,每一條都通往地海。
但那把從緝察隊身上奪來的槍,以及記載著神秘巫術的通靈書卻還在路遠寒麵前擺著。
路遠寒首先將槍支收了起來,對於那本書,本能讓他抗拒著打開閱讀,卻又忍不住走過去,隻是指腹一撫上書脊就開始輕輕地顫抖,連寒毛都不自覺豎了起來,似乎在畏懼著什麼。
忽然間,一陣陰風吹過,將紙頁嘩啦啦翻過去十多張,停在了鮮紅的魔咒上。
上麵的紋理極其清晰,正是埃爾文死的時候,身下由血液鑄成的圖案。隻是凝視著它,路遠寒就感到一陣陣寒氣從腳底湧起,連視線都變得模糊而灰暗,仿佛有無窮的幽影在身邊徘徊遊動,吞噬著他的理智和情感。
他猛然閉上眼睛,將書扔到了一邊。
沒想到正好落在密封箱裡,攤開的書頁覆蓋著腐朽的頭顱,在路遠寒的注視下,那些已經被砍得稀碎的肢體又緩緩活了過來,試圖逃脫命運,隻是無論它們如何掙紮,也爬不到箱簷的高度。
他伸手拿走通靈書,還在蠕動的肉塊瞬間砸在箱子裡,死氣沉沉地不再動了。
看來這本書確實是一件異物,有著起死回生的神秘力量,但實在是太危險了,就算無法將其壓製,至少也不能把隱患留在身邊。
路遠寒拿起一個黑色袋子,將通靈書裝了進去。他將槍管放進密封箱,親手合上箱蓋,在封口處釘上一個又一個鋼釘,直至邊緣嚴絲合縫地對齊。從他掌心延伸出的觸手靈活地纏住四角,拖著沉重的箱子,一級一級帶上樓梯。
從今夜之後,地下室的秘密就不再能威脅到他,而他也將不再畏懼緝察隊的審查。
此時正值夜深人靜,街道上隻有幾盞路燈還微弱地亮著光,在陰雨拂打下顯得極為昏暗。沒有人注意到有一個箱子被扔進了下水道,隨著汙穢的臟水流向了不為人知的地方。
處理完這些東西,路遠寒沒有停下腳步,他來到霍普斯大教堂前的某處枯樹下,用慘白的指節一捧一捧刨開土壤,將包裹著硬物的袋子埋了進去。深紅的泥土掩蓋了異物,將這個秘密埋葬在了天主的腳下。
在那一瞬間,他感覺到有什麼沉重的東西被放下了。
身後傳來狺狺不斷的狗吠,路遠寒轉過身,蠕動的黑色從他脖頸下迅速擴散,獵獵飛揚的披風下,裂開一張急需填飽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