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伏(1 / 1)

路遠寒沒有說話。

他將撐著的傘交給威爾斯,從口袋裡取出一枚便士,用視線瞄準了剩下的另一條野狗,隨後拋出硬幣,將提著的鋸肉刀架在了身前,而這把刀的分量很重,以至於他用於發力的小臂都緊繃出了明顯的肌肉輪廓。

他現在是短持鋸肉刀,因此需要比威爾斯剛才貼得更近,才能發起攻擊。

野狗奔襲的速度極快,幾個瞬間就近到了路遠寒身前,張開的利齒仿佛兩排鋼釘,咬下去就能紮出深可見骨的窟窿。

在它撲上來的那一刻,路遠寒放低重心,繞到野狗旁邊,揮刀重劈在它脖頸上。這一下沒能徹底劈斷頸骨,割下半截的腦袋還懸掛在前麵搖搖欲墜,而它的身體還在猛烈掙紮。

刀身已經陷進肉裡數寸,路遠寒用力一拉,橫刀從野狗頸下徑直切割到了後腿,持刀的動作快準狠,近乎將這隻野獸開膛破肚,掉落出的內臟還在一下一下搏動。

他毫不猶豫地拔出鋸肉刀,從獸皮下抽出的整條胳膊鮮血淋漓,砍下去肉花飛濺。

而那條野狗倒在地上抽搐幾下,再也沒有了聲息。

果然……路遠寒感受到體內觸須隱約的渴望,確認了之前的猜想。但他進食的欲望並不強烈,不知道是因為上一次的食物還沒有消化完,還是觸手不怎麼喜歡這兩具野狗的屍體。

好在他的神情隱藏在鳥嘴麵具之下,並不會讓威爾斯看到。

路遠寒提著刀站起來,他滿手殷紅,傾盆而下的暴雨替他省去了清理武器的工夫。那位負責教他的獵魔人正皺著眉頭,似乎有些驚訝,片刻後又像是想到了什麼,神情立刻舒緩了下來。

威爾斯背著獵斧走過來,將路遠寒罩在傘下,沉吟片刻後開口道:“表現不錯嘛,小子!按理說現在應該帶你回去複命,但我有委托在身,本來是要出外勤的,臨時被叫來帶你才耽誤了事。現在測試也結束了,來回跑幾趟太浪費時間,你想當我的助手嗎?”

“你也可以拒絕,帶著我的信物回去,格林就知道你通過了。”

漆黑的鳥嘴下傳來一個聲音:“酬勞怎麼算?”

“你這家夥還真是!”威爾斯哈哈大笑,在路遠寒肩膀上拍了兩下,將傘還了回去,對他而言,砸在身上的這點雨根本無傷大雅,“七三分成,不會虧待你的。”

據威爾斯介紹,此次的委托內容是調查一家靠海經營的旅店,那家店不久前發生了一樁有超自然力量痕跡的凶案,雇主的小兒子在這起事件中離奇失蹤,而他們獵魔人要做的就是將這個人帶回,不論死活。

那家旅店的位置在霍普斯鎮與海岸的分界線上,從教堂附近坐馬車過去需要四十分鐘左右。

在這種小事上,威爾斯顯得相當大方,並說像車馬費夥食費等開支都可以申請報銷。

路上他也沒有閒著,把獵魔人需要遵守的一部分守則和注意事項都說了出來。本來應該由格林負責介紹,不過威爾斯擅用職權調走了路遠寒,也就替他接過了這項工作。

“小子,你叫什麼來著?”

“奧斯溫·喬治。”

路遠寒頓了頓,謹慎地重複了一遍。

他在秘語者遇到茱莉亞時,聲稱自己是埃爾文的表弟,起的假名自然也冠上了他的姓。雖然這兩個獵魔人不一定認識,但他們畢竟是同事,要是出了紕漏,懷疑到路遠寒身上,發現他是一個無名無姓的黑戶,那就慘了。

“奧斯溫,你選擇成為獵魔人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不過我得告訴你,乾這行必須要做好隨時犧牲的準備,誰也不知道完成委托時會遇到什麼樣的怪物……我之前有個同事,受到了畸變物的影響,結果精神失常,將自己一家都殺了。”

威爾斯嚴肅道。

他那雙眼睛望著路遠寒的麵具,被臉頰上猙獰的傷痕襯著,顯得有一分不近人情的冷酷。或許正如他所說,在潛藏著無數殺機的黑區,見多了鮮血遍地的情況,隻有時刻保持著理智的人才能活下去。

路遠寒鄭重地思考片刻,朝他頷首:“我會做好心理準備的,前輩。”

畢竟他本就是不存在的幽靈,要想混進人類社會,不被怪物的身份所吞噬,就得付出比旁人艱辛一千一萬倍的努力。

威爾斯告訴路遠寒,通過測試隻是成為獵魔人的第一步,通常還需要等上兩天,觀察測試者是否被畸變物身上瘋狂的力量影響,在協會接受精神檢測後,才能正式加入。

“……其實那也就是走個流程,跟著完成這一次委托,我就可以直接帶你回去檢測登記。”威爾斯擦亮了車上的提燈,被火光照得眯起了眼睛。

聞言,路遠寒陷進了思考。

不知道獵魔人會通過什麼手段進行精神檢測,但威爾斯所說的委托還沒有完成,現在隻能走一步是一步了。

海岸區的雨勢漸小,摻雜著細碎沙礫的海風呼嘯而過,仿佛無數隻恐怖魔手在敲打著車窗。

威爾斯掀開車簾的一角,港口的繩索在深水中隨波飄蕩,而他們需要調查的旅店就在船舶靠岸口附近。儘管地海是眾多危險的源頭,但仍然有不少人為了利益鋌而走險,往來貿易的商人在港口暫留,就住在這家旅店。

旅店上下共四層樓高,建築輪廓呈圓環形,一塊被雨水腐蝕的牌匾掛在前門,在幽黃的燈光下歡迎著他們的到來。

“等會彆透露身份,事情過去了有幾天,已經有人來調查過了,我們先住進去觀察一下環境,再找機會行動。”

威爾斯壓低聲音囑咐了兩句,將背上剛見過血的獵斧用披風隱藏好,轉身跳下馬車。路遠寒沒有辦法,隻能把人叫回來,將提著的鋸肉刀也交給他保管。

隨著兩人走進旅店,一股潮濕發黴的味道在空氣中彌散開來。

路遠寒抬起頭,發現天花板上多處都有大塊洇濕的水漬,而且不斷有水從頂上滴落,但底下喝酒吃飯的客人似乎都習慣了,連眼睛都沒有抬一下。

而且這些客人身上也透露出非常詭異的感覺,他們隻顧埋頭吃著自己麵前的食物,刀叉撞上餐盤發出刺耳的聲音也渾然不覺,眼球略微隆起,僵硬地盯著盤子一眨也不眨。

路遠寒皺了皺眉,威爾斯這邊已經租好了一間房,他轉過頭去,旅店前台的男人正保持著微笑,和威爾斯一起注視著他。

不過他的笑容像是刻在了臉上,勾起的唇角讓他嘴唇下深紅的牙齦一覽無遺,離得近了則能聞到腐臭的腥味;他的麵部皮膚呈現出某種黏膩濕滑的質感,兩頰上還有著斑駁的疤痕。

直到路遠寒和威爾斯上了樓梯,他還在後麵一直目視著送兩人遠去。

他們的房間在三樓,而報道中的案發現場則在二樓。上到二樓時,威爾斯試著擰動走廊大門的把手,不出意外地緊鎖著無法打開,要是直接強行破壞,必然會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看來隻能另找機會了……”威爾斯重新走上樓梯,由於他背著兩人的武器,旅店發的提燈自然而然到了路遠寒的手上。

他提著油燈不緊不慢地走在前麵,戰鬥時浸透的血跡已經所剩無幾,唯獨靴底還沾著一片褐紅的泥土。

路遠寒推開三樓的門,目光一頓,發現這條圓環形的走廊竟然是中空的。他快走幾步來到走廊邊上,威爾斯緊隨其後,但向下望去隻見一片幽深濃稠的黑霧,燈光覆蓋的範圍太小,根本看不到底下有什麼東西。

不過這也給他們提供了一個思路,即使沒有二樓大門的鑰匙,也可以從走廊翻下去,隻是需要一條足夠結實承重的繩子,以及一個人在上麵配合。

此時已經接近休息時間,走廊上還有客人,兩人便進了房間。旅店分配的房間很小,隻有兩張床和一張桌子,盥洗室的水池散發著難聞的味道。威爾斯剛要將鋸肉刀還給路遠寒,忽然響起一陣敲門聲,打斷了他的動作。

於是他將武器收了回去,用眼神示意路遠寒保持警惕,起身去了門前。

片刻後,威爾斯端著一個餐盤回來,隨手放在了桌上:“破地方住宿條件這麼差,竟然還送免費晚飯,說什麼本店特色務必要嘗嘗……不過這裡麵可能有蹊蹺,還是彆吃了。”

他這話倒是沒有說錯。

與簡陋的環境截然不同,那餐盤中盛著的魚肉被一段一段切好堆砌成精美的造型,淡色的肉質鮮美肥嫩,用刀尖戳破就會流出汁水,隻是看著就會生出一種急切想要品嘗的欲望,也難怪那些客人表現得如此癡醉。

路遠寒抽了一下鼻子,他現在對食物異常敏感,若非親眼看到那些上癮的客人表現出的怪異行為,他倒是真想嘗嘗鮮。

隻不過這點魚肉遠遠無法填飽他的胃,路遠寒拿回鋸肉刀,靜靜地用手指撫過沉默的刀柄,同樣謝絕了威爾斯帶著的乾麵包。

和威爾斯商量好過上兩小時行動後,路遠寒靠在自己的床上,開始回想最近經曆的兩場戰鬥。從緝察隊手下逃脫隻是僥幸,直到用雙手緊握著鋸肉刀收割了一條性命,他才體會到真正的廝殺。他要做的不僅是成為獵魔人,還要從威爾斯身上學到前輩的技巧,必須儘快攢夠錢,才能找到工匠換一雙眼睛。

隻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威爾斯的呼吸聲消失了。

意識到這件事的瞬間,路遠寒猛然睜開了雙眼。他不知道自己睡著了多久,但來到黑區的每一天他都保持著高度警惕性,絕不可能無緣無故就睡過去。

放在桌上的提燈正發出微弱的光芒,燈罩內的油芯燃短了一截,掉落的焦灰燒起來劈啪響了兩聲。

一股微妙的味道縈繞在他的鼻尖,那盤魚肉上的鱗片在微光下閃著鮮豔的藍綠色,在潮濕的空氣中微微翕動著,露出異常美麗的嫩肉。

一、二、三……路遠寒數著餐盤中的魚肉,臉色一沉,少了的那兩塊無疑是被威爾斯吃了,他轉頭望向身邊,這個體格健碩的男人正閉著眼睛睡得相當安詳,看不出絲毫偷吃的跡象。

但他的呼吸聲減弱到難以察覺,路遠寒伸手在威爾斯人中處一掐,將他從睡夢中叫了起來。

看到有著一對漆黑鳥喙的麵具人幽幽地站在床頭正居高臨下望著自己,威爾斯持著斧子就跳了起來,隨即反應過來,下意識問了一句:“我睡著了?”

“對。”路遠寒點了點頭,“我們都睡著了。”

他發現在威爾斯張開的嘴唇當中,牙齒間掛著縷縷鮮紅的肉絲,正順著細小的牙縫融化成一灘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