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來(1 / 1)

清平策 曦羽喵 5815 字 2個月前

臨安書市旁清平街,師玄邵百無聊賴地倚在馬車窗邊,偶爾觀察窗外行人街景。

車內另一側並排坐著兩個青年,模樣生得一樣俊秀端正,隻是一人麵相儒雅謙和,另一人則更灑脫張揚。

崔望之與崔言之兩兄弟同師玄邵相識十年,少時在國子監做過同窗,深知他向來見書頭痛,提筆發愁。崔言之挑眉看著師玄邵道:“玄邵,你從前在國子監時總說看到滿紙黑蝌蚪就頭疼,怎麼今日倒肯隨我和兄長來逛臨安書市?”

師玄邵神秘笑笑:“書市無趣,但地方有趣,人也有趣,多走走看看有何不好?”

崔言之笑罵:“我說師大將軍,是你傳信跟我訴苦,說你娘日日催你成婚,險些將你逼瘋,我冒著被當朝太傅夫人責備,好心收留你來臨安躲風頭,你卻處處跟我打啞謎。長安至臨安路途數千裡,你年都不過就這麼遠跑來臨安,你說實話,當真是為了躲甄夫人?”

“自然也要順道辦些事,但我可真沒誆你,”師玄邵回想起過年前那幾日,便長歎出一口氣,苦笑道,“彆提我娘了,她日日相看各家閨秀,現在滿長安城都傳我要娶親,幸虧我跑得快,否則說不得下個月就要被我娘押著成親。”

難得見這活閻王這副樣子,崔言之被逗得捧腹直笑,連一旁素來行止端方的兄長崔望之也忍不住掩唇。

崔望之忍著笑道:“也隻有甄夫人能治你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太歲。我們雖不知你來臨安究竟要辦什麼事,但今日這書市隻辦在每年正月初六初七,年年都有名書藏本,你可算是趕巧了。”

“也隻有你這個書蟲愛書了……”

三人正閒聊著,馬車卻驟然停下,若非師玄邵及時扶住崔家兄弟,這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怕是要摔出馬車。

崔言之穩住身形,掀開車簾詢問車夫:“怎麼回事?”

車夫有些驚慌地賠罪道:“公子恕罪,前麵街市上似乎有人鬥毆,小人遠遠看見前麵圍了一群人,正準備停車,沒料到人群突然後退,隻能急拉韁繩。”

師玄邵聞言雙眉緊鎖。鬥毆?才過了年,書市上又多是些讀書人,有多大仇怨能在這裡打架?估摸著一時半會兒人群還散不開,馬車也走不了,師玄邵索性一撩簾子,下了馬車,遠遠觀察究竟是怎麼回事。

人群中七個家丁模樣的壯年男子將一個清俊少年圍住,架了起來,那少年看著不過十七八歲,唇角一片青紫,身上不知還有多少傷,他奮力掙紮,卻被幾個大漢一起按住後背跪在地上。

衣飾華貴的富家公子見少年被徹底製住,輕蔑笑著走上前去,他伸手抽了抽少年的臉,笑聲張揚,嚷嚷道:“各位都來瞧一瞧了,我的好同鄉葉瑞安,出身怡芳鎮,他娘親生前在青樓賣身攢下錢來,還將他送去臨安書院讀書,這樣好的出身,這樣好的娘,可真是給臨安書院長臉。”

葉瑞安雙目赤紅,目光如烈火燒紅的鐵鉤鉤在那富家公子身上,恨不能將他撕成千萬片,葉瑞安將恨意嚼碎在齒間,狠狠道:“我娘是被畜生坑害才誤了一生!王奕,你若再侮辱我娘,我必與你不死不休!”

聽到“青樓”和“賣身”,人群中傳來指指點點的聲音,有幾人覺得這少年可憐,卻也躊躇著不知該不該上前幫忙。

崔氏兄弟聽到外麵喧鬨聲越來越大,也出了馬車,崔望之站在車轅邊上正準備下車,卻恰好在高處看見人群中跪在地上的葉瑞安,大驚後忙下了馬車,他想要去結束這場鬨劇,卻沒力氣推開看熱鬨的人群。

崔望之正欲求助師玄邵,一名身著灰青布裙頭戴冪籬的女子與他擦身而過,崔望之回身看著那背影一怔,口中喃喃道:“她怎麼來了……”

葉綾君走到圍觀人群後,掌中微蓄內力,從緊密人群中拆出一條路。

崔望之見葉綾君進了人群,暗道不妙,她一個姑娘家如何敵得過七個壯漢?他慌忙要去向師玄邵求助,卻發現師玄邵早已不在原地。

人群包圍中,王奕看著葉瑞安身處如此境地仍寧折不彎的樣子,倒襯得他王奕像個卑鄙小人,一時心中怒氣竄高了三尺,舉起重重一巴掌就要抽在葉瑞安臉上,不想卻半路被人截住了胳膊,忽然身子如陀螺般被擰了半圈。王奕哀嚎痛呼,色厲內荏地喊道:“哪個不長眼的敢惹你爺爺我,我王家是怡芳鎮首富,我姑父在臨安做參軍,再不鬆開小爺,讓你吃不完兜著走!你們這些蠢貨還愣著做什麼,還不快把這狗東西拉開!”

葉綾君沒搭理王奕,一隻手將他製得無法脫身,對著幾個家丁冷冷道:“放開他。”

七個家丁見王奕被製服,哪還顧得上葉瑞安,都對著葉綾君一擁而上。葉綾君全然沒將這些花拳繡腿放在眼裡,她擰著王奕手臂又轉了半圈,在他的哀嚎聲中,回身兩腳踹飛兩個撲上來的壯漢。

餘下五人見這女子不好對付,果斷拔出隨身佩刀,葉瑞安見這幾個家丁氣血上頭向葉綾君衝去,驚呼一聲:“阿姐!”

葉瑞安情急之下拉住一名家丁的腰帶將他往後扯,那家丁急紅了眼,反手揮刀便砍,這一刀若結實劈下隻怕葉瑞安要當場喪命,葉綾君呼吸一窒,想要回身去護葉瑞安,卻為時已晚,葉瑞安下意識閉上雙眼,聽天由命等待屠刀落下。

生死一線之間,一名身形頎長的青年加入戰局,一掌擊在那家丁手臂上擋住這致命一刀,接著旋身一腳將這個魁梧大漢踢飛出去,那壯漢重重落在地上劃出去一丈多遠才停下,人瞬間失去意識。

葉綾君懸著的心終於放下,凝神對付提刀向她衝來的家丁,幾個壯漢甚至沒能近身,便被她三拳兩掌解決。

葉綾君鬆開連連嚎叫的王奕,忙上前查看葉瑞安傷勢,“傷得重嗎?”

葉瑞安驚魂未定地搖搖頭,“我沒事。阿姐……你怎麼來了,你不該來人多的地方。”葉瑞安說到最後想起周圍人多耳雜,壓低了聲音。

葉綾君拍拍葉瑞安的肩,安撫道:“無妨,你的安危最重要。”

葉綾君檢查過葉瑞安周身,放下心來,還好她來得及時,隻有些皮外傷。

葉綾君想起出手相助的青年,欲向他道謝,在看到青年麵容時葉綾君一怔,竟是今日清晨躲避殺手時見過的那人。今晨葉綾君不想惹人注目,與這青年匆匆一見便離開了,不曾細細打量他容貌,此時再看竟隱約覺得他有些熟悉,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今日之前在何處見過他。葉綾君回憶起這青年今晨便對她有疑心,暗道不妙。

葉綾君一揖,“又巧遇了,多謝公子出手救我弟弟。”

師玄邵一聽聲音一看穿著便想起了這位姑娘,他饒有興味地觀察起這個神秘女子,有意思,身手不凡,又一直遮著容貌,穿著尋常但舉手投足間氣度並不尋常,這麼看來今晨在城南巷口察覺到那股殺意或許不是錯覺,師玄邵笑道:“舉手之勞不必掛齒。姑娘,每次相遇你都處境堪憂,這究竟是太巧還是不巧?”

葉綾君像是聽不出師玄邵話中試探,淡淡答道:“公子見笑,今日氣運不佳,確實不巧。”

葉綾君身後,王奕見她目光全在師玄邵身上,惡從心起,提起手邊家丁掉落的佩刀便衝過去。葉綾君常年習武,洞察力遠超常人,自然察覺到背後動靜,師玄邵動作卻比她更快,他上前截住王奕提刀的手,一掌將刀震落,將王奕方才被葉綾君擰過的手臂又反折到身後,痛得他哀聲慘叫。

師玄邵壓製著王奕,手上力道再加幾分,麵上掛著假笑逗他:“喲,瞧這前呼後擁的,我方才聽聞小公子還與臨安參軍家沾親帶故呢?敢問令姑父是哪位參軍,可彆是在誆人?”

王奕疼得冷汗如瀑,顫聲威脅:“我姑父是臨安士曹參軍劉蟾,你敢得罪我,教你日後在臨安混不下去!”

師玄邵將劉蟾這名字記下,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笑道:“可我已經得罪你了,既然橫豎都要與劉參軍為敵,不如先將你揍個儘興,你說是不是?”

王奕見這人油鹽不進,一股狠勁,心裡真害怕了,正要服軟時,圍觀人群外一陣騷動,而後讓出一條道來,一群官差魚貫而入,王奕看清了為首官差的臉,如抓住救命稻草般喊道:“李威大哥!快救我,這兩個賊人瘋了!”

為首的臨安府捕頭李威認出了王奕,聽了他的話也不問詳情,拔刀指向師玄邵,“有人報官,說此地有人當街鬥毆,說的便是你們?速速將人放開,隨我回府衙聽候發落!”

師玄邵放開王奕,冷眼看著他踉蹌跑過去,躲在李威身後。師玄邵冷聲質問:“臨安府的差役捉人都是這般不問情由,隻聽信一麵之詞嗎?”

李威見周圍人群交頭接耳,議論聲此起彼伏,暗罵王奕這個繡花枕頭壞事,卻又不能不管這個頂頭上官的侄子,一時窩出一肚子火,麵對師玄邵態度強硬,順勢就將氣撒到他身上,冷笑道:“我們來時正看到你對這位公子動手,鐵證如山,還需查問?我臨安府官差如何辦案,還不由你一介草民說了算!將他們三人給我拿下!”

李威所說“三人”自然不包括王奕和他的家丁,師玄邵見李威執意徇私枉法,含著怒氣摘下腰間令牌,舉到李威眼前:“一介草民管不得你臨安府官差辦案,我從四品宣威將軍可能管得?我可以隨你們回府衙,但此事是王奕挑釁在先,難道因為他與士曹參軍沾親帶故,你們便單單放過了他?”

從四品!?士曹參軍也不過從七品,武官升官不易,這人看著年紀輕輕便官至從四品,隻怕在達官顯貴雲集的京城也是個人物了。王奕和李威都知道踢到了鐵板,一個抖如篩糠,一個暗叫倒黴。李威慌忙行禮,“下官有眼無珠,不識將軍,還請將軍恕罪!”四周圍觀百姓也跟著一陣嘩然。

葉綾君一怔,再次細看這位宣威將軍的麵容,他五官本就深邃鋒利,此刻發怒更顯淩厲。葉綾君終於想起來為何總覺得這人眼熟,這位宣威將軍是當朝太傅之子,師玄邵,聽聞他去歲才率軍平定了大齊北境,如今是朝廷新貴,深得皇帝信任。

葉綾君想,自己與他或許算得上一半故人。

“李捕頭,你現在能否跟我好好說說,依律,這案子該怎麼查?”師玄邵刻意將“依律”二字咬得極重。

李威這回倒沒犯蠢,額上淌著冷汗道:“下官會將王奕一行與葉家姐弟都帶回府衙,問明案由,將有罪者依律懲處。”

師玄邵麵色稍霽,但卻更厭惡李威與他背後的士曹參軍劉蟾,這些人熟知律法,方才分明就是在知法犯法,實在令人齒冷。

葉瑞安聽了李威的話卻暗叫糟糕,不行!阿姐不能去府衙!

趕在李威下令帶他們去府衙前,葉瑞安對師玄邵一揖,“多謝師將軍為我們主持公道。大齊律法有雲,諸共鬥致人傷者,主謀杖八十,餘杖五十。今日之事是王奕挑釁在先,又唆使其家丁動手打人,在場諸人皆可為證,葉瑞安不求杖責罪魁禍首王奕與其家丁,隻要他鄭重行禮向我與我母親道歉,還望將軍與李捕頭成全。”

此言一出,不止是師玄邵和李威,就連人群外圍的崔言之也意外地挑挑眉,對崔望之道:“原來他就是葉瑞安,從前聽兄長提過你這個學生,聰穎好學性情堅韌,即便在英才雲集的臨安書院也十分出挑。隻是他為何放棄追究王奕的罪責?豈不是助長這等小人的氣焰?”

崔望之看著葉瑞安身後的葉綾君,猜到幾分原因,卻沒完全說破,“看瑞安的樣子應當沒受重傷,即便去府衙,也隻能輕判王奕,更何況瑞安真正在意的是王奕對他母親的侮辱,至於王奕這樣的小人,一次輕判又能讓他改變多少?”

聽到要行禮道歉,王奕立時就要反對,卻被李威狠狠瞪了回去,王奕看看李威,看看一旁不好惹的師玄邵,咬緊牙不肯開口道歉,也不敢反駁。

反觀李威,他對葉瑞安的要求自然是一百個願意,這案子若任由師玄邵摻和進來,說不得還要在府衙狀告他李威徇私枉法,若是王奕道歉就能解決,不知給他省多少事。

師玄邵雖不願輕易放過王奕和李威,但葉瑞安才是苦主,此事自然要尊重他的意思,師玄邵見葉綾君一言不發,葉瑞安也主意已定,最後提醒道:“葉公子,葉姑娘,你們若拿定了主意我自然不會反對。隻是惡人雖本性難移,但若不讓他們長個記性,或許他們永遠不會收斂。”

葉瑞安目光如利刃看向王奕,那股恨意令王奕隔著幾丈遠都不由瑟縮。葉瑞安收回目光低下頭,咬唇忍住險些傾瀉而出的情緒,他鄭重又向師玄邵行了一禮,“多謝將軍提醒,我隻要王奕行禮道歉。”

葉綾君離他最近,看他神情看得最清楚,她忍不住開口:“瑞安……”

“阿姐。”葉瑞安打斷她,搖搖頭。

王奕在師玄邵和李威兩道威逼目光中硬著頭皮挪向葉瑞安,敷衍地一揖,“對不住,是我言語不當……”

葉瑞安打斷他,眼神冰冷,“王奕,我說的是鄭重行禮。”

王奕一咬牙,比起受杖刑,賠禮道歉好歹不用受罪。王奕端正了姿勢,躬身一揖,語氣難掩不情不願,“對不住,是我不該侮辱你和你母親,也不該打你。”

葉瑞安知道他並非真心,根本沒在意他說什麼,葉瑞安聲音如浸寒冰,在王奕頭頂響起,“王奕,你最好記住今日這一禮,記住我說過的話,這最好是你我最後一次相見。”

王奕抬頭一怔,隻回想起那句“不死不休”。

葉瑞安向師玄邵長揖,真摯謝道:“師將軍,今日救命之恩葉瑞安銘記於心,我家在平安巷開了家藥鋪,喚作瑞安堂,將軍若有差遣儘管來瑞安堂尋我。”

葉綾君比誰都知道王奕在怡芳鎮時曾如何讓葉瑞安絕望,她看著葉瑞安為了她放棄追責王奕,心中無比自責擔憂。

葉瑞安一身狼狽,卻淡淡笑著走向她,看向她的眼神沒有一絲陰霾,“阿姐,我們回家。”

葉綾君喉中堵了許多話,最終隻是點點頭,“好,我們回家。”

葉綾君正要與弟弟離去,身後卻響起師玄邵的聲音,“葉姑娘。”

葉綾君回眸看向師玄邵,他眼神中是毫不掩飾的探究,“希望下次見時,你不會再麻煩纏身了。”

葉綾君淡淡回道:“多謝將軍吉言。”最好再也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