詛咒(1 / 1)

羲以為和 祁巍 4158 字 2個月前

“狼首佛!”我身後有北涼人尖叫起來,於此同時,一道雷鳴響過,夏日的第一場暴雨,傾盆而至。

“是詛咒,格魯變成狼首佛,是為了懲戒惡鬼!”

“皇宮之內,哪來的惡鬼!”

“聽說格魯之前曾與國師爭執過。”

“惡鬼是國師”

“皇後就是惡鬼!”

北人的信仰非常簡單,他們的狼首佛是至高也是唯一的神,一麵佛相渡人,一麵狼首殺戮,而格魯,是人間與神明溝通的使者,北人相信,死去的人被格魯送行,就能到達狼首佛處,重新變成勇士回到部落裡,否則,就會變成惡鬼為禍人間。曆代的格魯,都會居住在遠離部落的地方處理屍骸,而葛老兒作為一個國家的格魯,居於城郊的格魯廟內,為整個國家的亡靈超度。

葛老兒已經許多年沒進過宮了,這次進宮,是聽說了丹蚩將一個和尚迎入宮內一—隨著各個國家文化的湧入,這些年已經有越來越多北人信仰其他的宗教,王室的態度,是狼首佛不容褻瀆的尊嚴。

“供奉外神!狼首佛會降下災禍!北涼勇士的魂魄再無可去之處!”他歇斯底裡的咆哮,黑瘦的脖頸青筋暴露。

丹蚩和每一個傳統的北人一樣,相信格魯所言就是上天的旨意,可他剛想開口,就被我打斷了。

“如果狼首佛真的有靈,何懼區區一個小和尚,而如若他連自己的神位都保不住,談何庇護大秦?不如一早讓位給真神。”

那時我被壽宴的瑣事搞得焦頭爛額,再加上我不信鬼神,說話便語氣重了些,葛老兒被氣得渾身發抖,指著我道:“當年就是你褻瀆神明,陛下!再將她這惡鬼留在宮內,必然招致大禍啊!”

我終於不耐煩起來。

“你們世代供奉這什麼狼首佛,除了讓你們殺同胞的時候不眨眼睛,可沒見到少什麼災禍啊!每年凍死餓死的有多少,您比我心裡有數。哦,你要說了,有罪是吧?可多少孩子還沒出繈褓就死在母親懷裡,他們又有什麼罪?反而是你口中惡鬼我,推行農耕織造,這十來年的戰亂下,有多少孩子活了下來您算過嗎!”

“你!”

“行了,如果真要有神罰,就讓他衝我來!”

葛老兒還要說什麼,我就吩咐宮人:“安排葛老住一夜,明天送他回去。”

神罰當然沒有來。

可是他死在這個宮室之中,他用他的命,他世代傳承那些古裡古怪的巫術,詛咒了我。

暴雨淋濕了我的發髻,我與那老人的枯瘦屍體對峙,心頭慢慢從慌亂變成了平靜。

你要咒我?

可我身上本來就背負著南齊死去的百萬冤魂,我不信,還有比更淒厲的詛咒。

我冷然吩咐下去:“格魯被人刺殺,遼國使臣嫌疑重大,先行關押,其他人等暫時留在宮中,等待結果。”

人群開始被宮人疏導著散開,有幾個北涼侍衛哆嗦著上前,要收斂葛老兒那詭異的遺骨。

“慢!格魯替天行事,國師此時在掩蓋什麼呢?”

說話的是丹蚩的弟弟禹青,他年近四十,鐵塔一樣的身軀,早年間隨著丹蚩南征北討,獲封一等國公,如今,是大秦除了宸冬之外第二順位的繼承人。

他和宸冬分庭禮抗,也因此一向與我交好,我舉行的宮廷宴會,他是唯一一個每次都會親自參加的北涼貴族。

而如今,這是要乾什麼?

“王爺這是什麼意思?”我說:“難道就任由格魯的骸骨在大雨爛掉嗎?”

禹青冷笑了一下,然後刷的一聲,抽出了腰中刀。

“格魯化身狼首佛,是為了懲戒惡鬼,北涼惡鬼還有何人?”

我看了一眼那刀,冷道:“王爺這是要謀反嗎?”

“國師蠱惑陛下,倒行逆施,優撫南奴,殘害北涼臣民無數,如今格魯以死獻祭,難道我身為北涼王侯還要當做什麼都沒看見嗎?”

我身前的侍衛警惕的擋在了我麵前。

宮中真正的精銳禁衛軍在外殿,丹蚩一早帶著美人回了寢宮,內廷的守衛大多都在他附近,此刻,我周圍隻有使臣、女眷和一些並無武力的內侍,他們擋不住一個武將的刀。

“我要替狼首佛誅殺惡鬼!”

我沒有想到,他居然真的敢動手,我想,也許是我的影響力威脅到了他……

刀光、雷聲、周圍的尖叫聲、侍衛死前的哀嚎聲,混雜著磅礴的大雨,像一場荒誕的大夢,我終於後退不過,撲通一聲倒在了雨水之中。

真是可笑,這麼多年,我吃一口東西都要疑心再三,卻沒有想到,是竟然是死在明刀明槍之下。

一道閃電橫擱於天際,他的刀劈了下來。

我閉上眼睛。

可死亡卻沒有襲來。

沒人看到那一瞬間發生了什麼,可是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了大雨之中,一個人擋在我麵前。

奈何一身僧袍,已經被大雨淋透了,整個人恍若琉璃,他的麵容是平靜的,甚至溫柔的,而他手裡是一把血淋淋的長刀,刀刃對準了禹青。

“你是什麼人!禹青顫抖著看著他。

“施主,刀是用來防身殺敵的,不是用來濫殺無辜的。”他聲音不大,可是在場的人都清清楚楚的聽到了。

“格魯老人口鼻出血,是外力強擊,內臟破碎而死,而口鼻出血,衣服上也血跡斑斑,按理說,這地上應該有大量的血跡才是,可是沒有,在落雨之前我們都看到,地麵上除了他畫的陣法之外,乾乾淨淨。”

周圍人沉默了,一時間隻能聽見雨聲。

他繼續說:“再說這個陣法,自古畫陣,要麼用血,要麼朱砂,這石板路粗糙,格魯若是用手,早就傷痕累累了,可是你們看,他的手掌沒有傷痕,那麼就是用筆蘸朱砂?他的筆,又在哪?”

禹青的脖頸出現了一絲血痕,他顫抖著看著眼前貌美的僧人,卻仿佛在看著一個怪物。

奈何迎著他的目光微微一笑,不帶一絲感情。

不遠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又春帶著禁衛軍急匆匆的趕來—一早在王爺揮刀的時候,我便讓她去找救兵。

奈何鬆開手,那把刀落在地上,飛濺起了水花。

禁衛軍將禹青綁了起來,又春扶我起來,聲音都顫了:“公主……你怎麼樣?你有沒有受傷?”

我剛想回話,就發現奈何正站在我身側,打著一把傘,為我遮雨,而他自己卻全然在雨中。

我盯著他,他仍然那麼平靜的看著我的眼睛,雨順著他尖尖的下頜落下來,唇色如血,越發顯出一種妖異的美。

長成這樣,不是佛陀,便是妖孽。

“他竟然能從北涼武將手中奪刀……”

一切平息之後的夜晚,我裹著被子,喃喃自語。

“何將軍可南齊戰神,出了家武功也不能廢了呀,當然就教給自己的徒弟,這有什麼奇怪的?”

又春又為我加了層被子,道:“公主,還冷嗎?”

“還好。”

隻是他和我想的不一樣,他並非是個傳聲筒,亦不是什麼人畜無害的小和尚,如此強悍的武藝,來到這裡,何素龍到底想要他做什麼?

“公主,你要實在想知道,就明日召他來問問,現下你發著熱,又不肯吃藥,還是早點睡吧。”

我應了一聲,躺下來。

閉上眼睛,死不瞑目的葛老兒、禹青手中的血色刀光、我背後那些鬼祟的眼晴…無數畫麵糾纏著我,我數著自己的脈搏,強迫自己冷靜,我必須要養精蓄銳,要查出格魯之死的真相,還有,將禹青收監,必然會引起朝堂的紛爭,我要想想該怎麼應對……

我在睡夢中蒙然發現胸口一陣冰涼,丹蚩拿著一把匕首,在我胸前剜肉刻花,巨大的疼痛令我全身發冷。

他似乎又變成了我剛進宮時那個怪誕而恐怖的王,那時候他最大的樂趣就是折磨我,他把我綁起來,在我周身放滿蛆蟲,他摸著我的手,說真好看,然後一個一個的把我的指甲拔下來……所有我難以想象的酷刑,都在那一年中受遍了。

眼前的恐怖怪誕的景象和回憶交織在一起,我終於忍受不了了,我拿起了枕邊的刀,一把紮進了他的心口。

丹蚩看看胸口刀,像好奇一樣,伸手摸了一下,然後抬起頭,看著我桀桀怪笑起來。

他不是人。

“美人,你躲什麼?過來啊!你過來啊!”我顫抖著後退著。

他的胸口青筋暴露,一些細密的紅血絲,如同有生命一樣順著他的血管生長,他胸口的傷口中,迅速冒出嫩綠的枝丫,然後開出了五顏六色的花朵,那是秋芙蓉,隻不過此刻太過密密麻麻,讓人覺得惡心。

他的身軀、他的臉,迅速被花朵淹沒了,隻剩下一張嘴,牙齒焦黃,流著口涎,仍然在笑著說:“過來啊,美人,你給我過來啊!”

我一把推開他,卻發現自己身上也染上了這樣的的花朵,它們從我皮膚迅速生根發芽,一口一口蠶食著我的內臟……

他從身後抱住我,那張惡臭的嘴不住的親吻著我的脖頸,我掙脫不開,隻覺得痛到生不如死。

這時候,我看到了地上有一把刀。

我瘋狂的去抓那把刀,劃開腹部,將那惡心的花朵拽出來,可是那些花卻在傷口上越開越多,無論如何也拽不完,我又惡心又害怕,這時候,我突然看到了葛老兒。

他站在外麵,白翳的眼睛死死盯著我,朝我陰冷的一笑。

“你,會,不,得,好,死!”我悚然一驚,卻猛然的睜開眼睛。

仍然是熟悉的寢殿,沒有丹蚩,也沒有什麼花朵。

是夢。

我長舒了一口氣。

怎麼會做這種夢呢?難道那個什麼格魯真的詛咒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