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有話同國師娘娘說!”他突然提高了聲音。
我轉身看著他,“嗯?”
奈何雙手合十,非常認真答道:“小僧想勸娘娘在枬城推行佛法,修無量功德。”
南齊禮佛是傳統,而北涼篤信格魯,這些年雖有南北融合的跡象,但枬城作為北涼人的國都,沒有一處寺廟。
宸冬似乎覺得荒謬,搖著頭嗤笑了一聲,又抬起頭,麵無表情的看著他道:“那你的佛有沒有告訴過你,你不會活著離開枬城?”
我厲聲道:“宸冬!”他素與丹蚩不和,也很煩我,在平時,他絕不會出現在宮中。
“小僧見過國師娘娘,便雖死無憾。至於日後,不過是因果。”
奈何仍然非常平靜的看著他,我甚至有一種很荒謬的錯覺,仿佛眼前不是一個殺人無數的武將和一個僧人,是佛陀垂目,冷眼看著眾生。
宸冬眯起眼睛看著他,無端的,沒有人敢說話,連呼吸都屏住了。
我突然提高了聲音道:“大皇子是何時入宮的?”
一個內侍答道:“回大人,是兩個時辰前。”
“宮中規定,儲君入宮除非典禮特赦,不得超過兩個時辰,否則視為謀逆”我和他對峙著,道:“大皇子是自己走,還是讓宮中禁衛軍請你走?”
“北涼的屬地,我父皇的宮殿,你趕我走?”
“大秦無皇後,我執掌後宮,也不是不可以下旨特赦,讓大皇子多待一陣的。”我道。
我們倆對峙了很久,他終於還是走了,臨走前,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奈何,目光森冷。
我長舒了一口氣,後背完全濕透了。
他想殺人。
這三年來,我們一直處於一種微妙的製衡當中,除了三年前那次初進宮,我從未感覺過這樣強烈的殺意。
我看著奈何,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都是一個人畜無害、乾淨乖巧的孩子,是什麼引起了宸冬的殺機?
“以後遇見大皇子,遇見任何北涼人,都隻能回答,是,或者不是,明白嗎?”我低聲嗬斥道。
“明白了。”他應了一聲,仍然目不轉睛的看著我。
他熾熱的目光讓我很不舒服,我皺起眉,道:“還有,彆那麼看著我!”
宮中的禁衛是我的人,可是一旦出宮,他必死無疑,我以丹蚩想推行佛法為名,安排他在宮中住下了。
慶典在即,我處理了半天瑣事才想起問:“宸冬今日到底為什麼進宮?”
又春在核對朝臣名冊,頭也不抬的道:“給公主送壽禮啊,每年他都會親自送來。”
哦,是這樣啊。
宮燈從黑夜之中,一盞一盞的浮起,我的二十六歲生辰宮廷夜宴,就這麼到了。
丹蚩坐在主位上,旁邊是他新晉最寵愛的兩個美人,一左一右喂他吃東西,可是他實在太老也太胖了,酒水經常混雜的涎水,從嘴邊滴落。
使臣們第次而入,他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大多不敢抬頭,畢竟丹蚩就曾因為覺得某個臣子瞧他的目光不善,拿著刀便斬殺了一排的人。
隻除了奈何,他穿著一身白色僧袍,脊背挺直,安靜的坐在那裡,仿若一盞孤月,我能覺察到女子們都在若有若無的瞧著他的方向。
“公主想拿他怎麼辦?真要留在宮裡嗎?”又春也在看她,一邊低語道。
“能怎麼辦,他還是個孩子,一看便除了他的佛祖就什麼都不懂,看好他,到底是何素龍將軍的徒弟,不能讓他稀裡糊塗把命丟了。”
我看向他那邊,他立刻便抬起頭對上我的目光,安靜的一笑。
不知道為什麼,這笑容讓我心口發酸,我對又春說:“我總覺得,這孩子像一個我認識的人,但我想不起來是誰。”
又春茫然看了他一會,突然驚呼:“他,他長得像大皇子!”
“啊?”
又春肯定道:“像,真的像,你瞧他們鼻子和眼睛,都生得一樣,隻是大皇子糙、又黑,沒他那麼好看。”
我啼笑皆非,終止了這個話題,道:“你閉嘴,快去前麵招待使臣,今日我們不能出任何紕漏。”
不管平日是如何站隊的,朝臣的女眷都殷切恭賀我的壽辰,我發現當初嫁給北涼貴族的南齊姐妹們,已經泯然在這些熱情又虛假的寒暄中,我已經分不出她們和其他夫人們的區彆。
這樣很好,人是要長大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宿命的道路,誰不是走著走著,才發現滿目荒唐,物是人非。
突然人群發出一小聲驚歎,我隨著他們的目光看到了宸冬的夫人,魚寧。
她不再是那個初回枬城,戰戰兢兢的女子,她是今晚最華貴也最美麗的女人,她本就豔極的五官精心化了妝,越發豔光四射,奪人心魄,她穿著一件天青秀錦,上麵繪著望月的白孔雀,那是失傳的南齊工藝,輕而透亮,行走間淺淺輝光,即使在當初南齊,也值乾金。
“大皇子前日去劄縣巡查為我帶回來的,這樣貴重的布料,平日裡我也舍不得穿,想著他高興,便在今日穿了,國師娘娘不會介意吧。”她有些羞澀的對我說。
“當然不會了。”我伸手捏捏東林的小臉,道:“幾歲了?”
他害羞的躲在他母親身後,用肉肉的小手比了個六給我看。
我罕見的笑了。
那一日,沒有發生任何意外,隻除了,我喝多了。
平日裡我入口的酒食少之又少,可是這樣的日子,每一杯酒都像是個投誠或者分崩離析的信號,該喝的,不得不喝。
北涼的酒很烈,幾乎燃燒人的魂魄,我不能失態,酒過半酣,我便離席到了三樓的露台去吹風。
三樓可以把整個筵席縱覽在其中,我看到了丹蚩的縱情聲色的醜態,也看到了使臣們的竊竊私語,還有女人之間的暗潮洶湧,即使是再高明的畫師,也畫不出如此精妙的畫卷。
我身後傳來了腳步聲。
“你瞧見了大皇子妃嗎?”我以為是又春,便頭也不回,醉醺醺的說:“天青秀錦做的衣裳可真好看,可是我不能那麼穿。”
腳步聲由遠至近,那人站在我身邊
我轉過頭,黃昏的黑暗中,我看見了他,是個風清月朗的少年。
“你夜裡還會不會頭痛啊?”我呆呆的說。
“嗯?”
“你知道嗎,我恨你,我恨不得殺了你。”我輕聲說:“但我好想穿一件好看的裙子給你看啊。”
獵獵的晚風起的我衣衫,他怔怔的看著我。
你一定是我的一場夢。
我側過頭,吻上他的嘴唇。
天空中隱隱傳來雷鳴,我從昏沉中醒轉,身上一身薄汗,露台上空空蕩蕩,隻有我一個人。
“公主。”
是又春,她緩步走上來,喚我:“要下雨了,可能要提前散席。”
我頭痛欲裂,一邊起身一邊問:“我睡了多久?太失禮了。”
“也沒多久,他們大概都沒發現。”
我遲疑了一下:“有人上來過嗎?”
“沒有啊,通往三樓是密道,除了公主隻有我知道。”
我撫著她的手,緩緩站起來:“我好像做了個夢,很奇怪的夢。”
我們正想下樓的時候,突然,遠處傳來了一聲驚叫,然後是人聲鼎沸和混亂的腳步聲,我和又春互相看了一眼,匆忙的奔下樓去。
人群聚攏著,見了我都神色怪異,尖銳的哭嚎聲,如同野獸飽蘸鮮血的爪子劃過。
“我,我本來是跟著宮人離開的,可是,可是瞧見他坐在路中央,一時好奇就去看了一眼,不關我的事啊!不關我的事啊!”
“格魯是我北涼大巫,事關大秦國祚!你脫不了乾係!”
我走過去,人群自動分開一條路,路的儘頭,是已經嚇得癱軟在地上的使臣和宮中的禁衛,繞過他們,我看到了一個黑色的身影趴在那裡,遠看像一隻四肢著地的獸,近看才發現,是一個人。
是已經九十歲的葛老兒,北涼的巫師,他身下用鮮血畫著一個古怪的圖騰,他自己四肢朝地趴在地上,最詭譎的是他的臉,無比猙獰,像一隻正在咆哮的狼,那雙白翳的眼睛已經充血,變成了濃黑,死不瞑目的圓瞪著。
似狼,又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