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宴席散去,宸冬沒有再看我哪怕一眼,他坐的筆直,就如同一把入鞘的劍,我喝了很多酒,北涼的酒很烈,讓我覺得自己變得很輕很輕,如同小時候放的風箏,高高的飄在宮闕之上,那麼美,那麼輕。
回去的路上,我和宸冬並肩走著,夜深露重,天上沒有月亮,卻有漫天碎鑽一樣的星星。
“他究竟是誰?”
宸冬突然問道,在前一刻,他還在扶著我避開一個水窪。
“什麼?”我明知故問。
“我一直在想,那場大火背後設局的人究竟是誰。”他看著我,聲音仍是平靜的:“他能讓賀蘭知言一眾人俯首帖耳,迅速操控潛伏在北涼軍營的消息網,不費一兵一卒的放掉俘虜,燒我軍營,殺我親兵,把我變成一個笑柄,而我懷疑了所有人,卻漏掉了他,因為,他才六歲。”
所有甜美溫情的謊言即將被撕裂,我反而很平靜,隻是淡淡的說:“將軍,你說的話小溪聽不懂。”
“是皇族。”
我沒有說話。
“隻有皇族能讓南齊遺臣聽命於他,是那個尚在腹中就獲封山河太子的南胥儲君,夏挽,對嗎?”
他拾起我的下巴,一字一頓問:“他在哪?”
我的目光越過他的臉,看向了漫天的星星,他們的輝光那麼冷,冷得讓人遍體生寒。
“殺了我吧,將軍。”我輕聲說。
我這一生,對他說過許多話,可唯有這句是真心。
他之所以推斷出這一切,恐怕就是宴席之上何素龍瞧我的眼神,一切昭然若揭。可是都到了這時候,他仍然不肯問我一句“你是誰?”
若他問了,我一定會答,我答了,便一定會死。
就讓我死在這裡吧,我還是小溪,是他19歲,第一個喜歡過的姑娘,不是居心叵測,一路騙他到現在的羲和。
“你當然會死,你生我孩子,做我的皇後,八十歲壽終同我躺在一個棺槨裡,那時我放你去死。”
他說:“但是現在你他媽做夢。”
一些火光從他身後出現,兩個人拎著我的胳膊,道:“夫人,得罪了。”
他們把我拖到了刑室,我生受了三天的重刑—或許不是重刑,隻是對我來說,太痛了,一開始痛得嘔吐,後來吐不出來,嘴唇被咬的血肉模糊,連呼吸都讓我一陣一陣的發抖。
宸冬每天來看我一次,隻問一句話:“夏挽在哪?”
我顫抖的看著他,在這一刻我才知道,他是個再冷酷不過的政客。
第三天,我隻剩下最後一口氣,那個說我長得像他女兒的副官過來勸我:“將軍為了你犯了整整三天的偏頭痛,他是你的夫婿,普天之下還有比他更親的人嗎?彆犯傻了,說吧!說完就能好好過日子了。”
我像一塊破布一樣,匍匐在地上,艱難的翕動嘴唇:“不……”
“把她吊到城樓上去。”宸冬冰冷的聲音響起:“我倒要看看。她所忠誠的南齊,會不會有人來救她!”
晨曦初露的時候,我被綁在了城門口,他們用南齊話和北涼話同時告訴民眾,今夜子時,這個女人將被斬首。
用刑的時候我沒有怕過,我知道我隻是為了皇室尊嚴在死撐,哪怕我說了,他們不可能找到夏挽,可是現在我真的怕了,我怕,他真的會來。
他是南齊最後的希望。
他也是我在這世間最後的親人。
毒辣的陽光照在我身上,我開始用最後的力氣哭喊哀求我知道宸冬在看,可是他始終沒有出現,最終我沒有了力氣,隻能默默的在心裡祈禱。
賀蘭知言,求求你,你一定不能讓他來這裡。
因為脫水,我產生了幻覺,幻覺中,是南齊巍峨的宮殿,祖父把我放在膝頭,我卻瞧見了窗口的風箏,我掙脫他跑出去,跑啊跑啊,便看見一個宮裝女子,夕陽的天光下,她朝我回眸一笑,她笑得那麼美,眼裡卻有淒然的淚光。
“羲和,對不起,讓你在這樣的人間,一個人活下去。”
那像是知秋。
又像是我從未見過麵的母親。
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紅光滿目,我以為是血,實際上卻是夕陽,霞光染紅了天際,明日,一定是個好天氣。
夏挽便是這時到來的。
他穿著一身白衣,自霞光中走出,額心有一點紅痣,如一尊小小的菩薩。
我曾想過他會來,帶著殘存的南國士兵,埋伏在某處發起攻擊—可不管他如何多智近妖,用兵入神,在戒備森嚴的北軍麵前也毫無勝算。
可是他竟然一個人,就這麼朝我走過來。
我怔怔瞧著他,直到他朝我安靜的一笑,輕聲道:“南齊可用之人所剩無幾,我得為姑姑留下,所以,我便一個人來了。”
來送死!?
“他們怎麼會放你過來讓你一個人……”
我嘶啞著說,乾澀的眼睛已經流不出淚水。
士兵們已經聚攏過來,似乎忌憚著埋伏,沒有立即靠近我們。
夏挽得以輕輕地,在我耳邊說了最後一句話:“我告訴了他們我的身世。”
他竟知道!他竟一直都知道!
在那個他所長大的宮殿中,每個人都視北涼如牲畜,他卻一直都知道自己身懷如此肮臟的血統,他知道自己是父親的恥辱和母親的絕望,可是他卻那樣安靜的長大了,長成了一個比誰都溫柔的孩子。
我茫然看著他,心臟抽痛著,幾乎窒息。
這時候宸冬從城樓走下來,目光森冷的看著他。
“你居然真的來了。”
“我來找我姑姑。”
他們一個身著黑色甲冑,散發著鐵與血的味道,一個布衣白衫,乾淨的像一道晚風。
“你就不怕我殺了你嗎?”
夏挽微微一笑,道:“你當然會殺了我,因為如果你不殺我,你一定會死在我手裡。”
這時候,深山中的古寺傳來了悠遠的鐘聲,夏挽看著遠方,輕聲道:“如若我佛有靈,我願用生生世世的命運交換,讓我死後化作清風明月,常伴姑姑左右,這樣走夜路的時候,便不會再怕了。”
最後一聲鐘聲響起時,就在我三步之遠地方,宸冬的刀貫穿了夏挽小小的身軀。
天太冷了,血濺在我臉上的時候,是冰涼的。
我看著夏挽被人拖走,我看著宸冬走過來,親自解開我鐵鐐,我看到夕陽的彎月變成了臥房的屋頂,我看到夜的黑色,墨一樣慢慢的散在了整個房間裡。
風送來血的味道、鐵的味道、火的味道……我恍惚的想,那是屬於北涼的味道,南齊的一切,書香、熏香、脂粉已經煙消雲散了,而就在剛剛,他們終於成功把我所有的親人,都一個不剩的,奪走了。
侍女們為我沐浴、上藥、換了乾淨的衣服,等我回過神的時候,已經穿了一身北涼的白袍,像一個乾淨的禮物一樣,站在了宸冬的房門口。他在案前點了盞燈,仍然在忙碌,許久之後,他抬起頭看到了我。
“過來。”他說。
我失魂落魄的走過去,他拉著我的手,把我拉到他懷裡。
“山河太子死了,這件事就結束了。”
他無半點愧疚,非常平靜的告訴我他之後的計劃:“北涼會定都在枬城,許多事要忙,等春天來了,我們就舉行婚禮。”
我看著他,就像是看著一個怪物,我喃喃道:“你真的不怕我恨你嗎?”
“為什麼?”宸冬皺起濃眉,似乎真的有幾分疑惑:“勝利者有權屠殺失敗者,而我沒有殺你。”
燭火下,他那雙褐色的眼睛竟然顯得很乾淨,坦坦蕩蕩,沒有任何複雜的情緒,在草原上狩獵的野獸,恐怕也有這樣一雙天真到殘忍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