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是仿照南齊的形式,庭前君王坐北向南,群臣依品階高低而落座,大多數是北人,也有南人。
宸冬按照軍功坐在左手邊的第二位,我跪坐在他身後伺候,而左手第一位的,是一個南齊的老和尚,瘦骨嶙峋,佝僂著身軀蜷在座位上,縱然庭前歌舞喧囂,也未抬頭看哪怕一眼。
以宸冬的軍功和身份,什麼樣的人會排在他前麵呢?
我一邊為宸冬布菜,一邊猜測,突然,外麵傳來一聲怪異的嚎叫聲,我抬起頭,發現一隻巨大的白鹿被束著四蹄抬上來,正不住掙紮著。
林南多鹿,尊白鹿為山神。縱使我不信鬼神,瞧著那鹿也覺得悚然,太大了,簡直像馬,毛發雪白,巨角參差如樹冠,靈性的眼睛裡分明含著一汪淚,正嗚嗚的哀嗚。
“沒想到這裡還有這樣的好東西。”丹蚩在首位饒有興致的笑道。
獵人畢恭畢敬的作答:“是上天為大王一統天下所獻上的的寶物。”
“開吧。”丹蚩隨意的說。
“是。”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一把快刀就劃過白鹿頸部,白鹿抽搐著,黑紅色的血液觸目驚心的噴湧而出,被獵人用碗接好了,恭恭敬敬的呈上去。
北人都習以為常,接過碗一飲而儘,而席間的南人越發瑟縮著,把頭低的不能再低,我看著那個老和尚,這樣血腥的畫麵,他的臉上仍然沒有一絲表情。
丹蚩喝完了鹿血,伸出猩紅的舌頭舔舔嘴唇,懶洋洋道:“今日你我君臣歡飲,諸位不必拘謹,縱情就是了。”
宴會仿照著南齊準備了庭前的歌舞,隻是並不好,大概是臨時充數的民女,一個北涼將軍醉醺醺的站起來,一把拉住領舞的女孩,將她摁在案上就開始當眾聳動起來。
其他的女孩不敢停,仍然在跳著舞,隻是表情比那隻瀕死的鹿還要絕望,時不時就有北涼將士隨意的拽下來一個女孩,如野□□配般肆無忌憚,他們用北涼話興高采烈的喊著:“鹿血!白腳羊!舒坦!”
我沒有低頭,我注視著一切,那些如白鹿般絕望的女孩子,她們帶血的眼淚,一滴一滴的的流在我心裡。
突然,丹蚩把目光投到我們這邊,不懷好意的笑著:“我兒身邊有這麼漂亮的女人,怎麼喝了鹿血酒還一動不動?”
淫靡的氣氛之中,宸冬伸手把我拉在懷裡,他身體滾燙是,聲音卻很平靜:“她懷了孩子,那樣不好。”
我震驚的看著他,我當然沒有,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說。
丹蚩神色微妙的一笑,道:“我兒果然勇武,沒過冠春就要有長子了。”
他看淫邪的目光上下打量著我,說:“你不知道何為冠春吧,是我們北涼的節日,在春天有三日是不勞作的,男子把喜歡的女人搶在營帳裡,沒日沒夜的交歡三日,直到她大了肚子。你這樣的女人,在冠春之日可危險的很啊!”
三日,春天,這些詞讓我的手指驟然收緊,不要說,不要說,我在心裡幾乎在哀求著。
“嗬,想來我這輩子,經曆過最有趣的冠春節,是在南齊呢!”
他似乎想到什麼有趣的事情一樣笑起來:“為了讓我們北涼出兵平叛,南王夕照讓我睡了他的皇後,嘖嘖嘖,那是我第一次睡南齊女人,真是嫩的出水。”
那一刻,我再也沒有辦法微笑出演一個毫無心事的女子,我腦內隻剩下了一個念頭,我想把那張肥腫醜陋的臉千刀萬剮,連宸冬都感受到我的顫抖,在我耳邊問:“怎麼了?”
丹蚩還在津津有味的說著:“那羲和公主倒真是個觀音臉,可惜太小了,本來還想這次掠回來”還沒等他說完,突然聽見了一聲瓷器的碎裂聲。
那老和尚仍然木木的坐在那裡,一個舞女跪在他麵前,腳下是一碗打碎了的鹿血。
“怎麼了?”丹蚩問。
“南齊奴不識抬舉!”一個北涼將領在一旁惱怒道:“我讓美人給他喂鹿血,他死活不肯喝。”
丹蚩從座位上走下來,一步一步走到了和尚身前,熱鬨的宴會慢慢地鴉雀無聲。
“為什麼不喝呢?”他的聲音近乎輕柔:“三天了,你什麼都不吃,怎麼?覺得我們北涼的飲食粗糙,配不上你?”
“我是出家人。”
老和尚木然道,仿佛他麵前的不是這天下最凶殘的帝王,而是一棵樹、一片葉子,沒有生命,不值得他抬眼一看。
這態度顯然激怒了丹蚩,但他沒有發火,反而桀桀怪笑起來,越笑聲音越大,整個屋子都回蕩著他讓人毛骨悚然的笑聲。
“大王——”宸冬不安地說。
“看,這就是你的貴賓。”丹蚩沒有看他,而是繼續看著老和尚,仿佛在注視著一頭獵物:“彆怕,我不會傷了他,隻是—我特彆喜歡看出家人喝血吃肉的樣子。”
他伸手示意,那個舞女又奉上了一碗血給老和尚,老和尚看都沒有看一眼,他這付麻木的樣子,像極了哥哥死前,當生命尊嚴都不複存在的時候,整個人的靈魂也封閉起來,仿佛是木石一般什麼都感知不到。
丹蚩乾脆利落的一抬手,那個舞女就死不瞑目的倒在地上,因為動作太快,血都是停了一會,才從脖頸噴出來的舞女的血噴濺到了老和尚臉上,他終於有了一些表情,轉動著渾濁的眼珠,看著眼前微笑著的北王。
“喝嗎?”
又一碗血呈上來,新的舞女哭著不停地把手裡的碗塞給老和尚,顫栗著念叨:“大人……求你了,大人……”
老和尚呆滯而茫然的看著丹蚩,沒有接。
又一道血光閃過,連尖叫都來不及,那個女孩倒在了地上。
她看起來是個農家女,不會超過十七歲,若是沒有這場戰爭,她大概還在田間幫助父母勞作,頑皮的去捉螢火蟲,送給隔壁放牛的心上人……
可是她倒在那裡,像是被宰殺的牲畜。
老和尚滿臉是血,嘴唇顫抖著,他回魂了,兩條鮮活的生命,終於讓他從自欺欺人的封閉之中歸來,無可逃避承受眼前的痛苦。
“再來!”北王邪惡的笑著。
在新的女孩準備接過血碗的前一刻,我猛地站起來大聲說:“大王,南齊舞姬敬酒前是要歌舞的,大師飲血前想必也要有如此的禮數,小溪願為大師獻上一舞。”
“你乾什麼!”宸冬想來拉我,卻被我躲開了,我努力直視著丹蚩那雙褐色的眼睛的,一字一頓的說:“請大王賜我一把劍。”
“好,好得很。”丹蚩桀桀笑起來,吩咐手下人:“給她!”
那劍拿在手上,輕而薄,寒光四溢,我舞了個劍花,在眾目睽睽之下,用南語哼唱起來:“故將軍飲罷夜歸來,長亭解雕鞍。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識,桃李無言……”
我自小學劍,不是為了自保,而是為了風雅,南齊祖先崇尚“劍為王者器。”因而每一個皇族,都要會用劍,我與哥哥學了許多徒有其表的劍法,看似漂亮,卻不堪一擊,如同我們的王國。
但是這麼的近,這麼的近。
“誰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馬,移住南山?”
劍光擦著丹蚩的脖頸劃過去,我仰頭,看到了蒼穹之上,祖父抱著小小的我,目光悲憫。羲和,活下去。
“漢開邊、功名萬裡,甚當時健者也曾閒?紗窗外、斜風細雨,一陣輕寒。”
劍堪堪停在了老和尚的脖頸不到一寸的地方,我輕聲示意那個舞女,道:“請為大師呈上。”老和尚與我對視著,乾瘦的臉頰慢慢地淌下了一滴淚水。
他認出了我。
正如那一刻,我也認出他了。
青絲瘋狂的生長,鎧甲回到了他的身上,南齊的戰神,林南的統領,最終降了北涼的,何素龍將軍。
隔著很遠,他與我有過無數次的會麵,隻是那時他還是意氣風發的將軍,而我,還是高高在上的公主。
如今我們在塵埃裡,佝僂著身軀相聚。
老和尚沒有再看我,接過舞女的手裡的血,一仰頭喝了下去,然後劈手奪過案上帶血的肉,大口大口的吃起來,吃到滿口鮮血,吃到翻了白眼,仍然撐著吞咽。
丹蚩撫掌大笑,北涼人也跟著一起笑起來,他們笑他終於瘋了,我也跟著笑,因為我知道,這個南齊的叛徒,近了暮年的將軍,正在用他方式與我對話。
公主,廉頗未老!
之後宴會正常繼續進行,是真正的歡飲達旦,北涼人和南齊人共同歡飲,因為太過快樂顯得有些瘋癲,一個南齊降將坐在地上,一邊哈哈大笑,一邊落下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