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斯曼小姐”,熟悉的聲音突然打斷了她的思考。
這個聲音她在歌劇院裡聽過上百次,那個年輕人總是像個影子一樣追在她後邊。她想起那位沙托夫人鬨的笑話,忽然起了調侃對方的心思,故意問道。
“你是來找哪一位萊斯曼的?”。
果不其然,奧斯頓的臉迅速紅了起來。他想起來自己似乎完全忘記了另一位小姐的存在,又或者說,他的眼裡隻能看得見麵前這一位萊斯曼小姐。
“經理......”,他遲疑著換了個稱呼。
“叫我莫琳。”她好心情地答。
“你早就看見我了是不是,為什麼要等在這裡假裝偶遇來和我打招呼?”
“說起來,你沒有舞會的請帖,又是怎麼進來的?”
莫琳的問題一連串砸在這個年輕人身上,以至於他慌張得不知道該從哪裡回答起來好。
他的確早就看見莫琳了,看到她那身玫瑰色的曳地長裙。
他的女經理不常穿貴族小姐們的淑女裝扮,今天這襲打扮讓她明豔得如同教堂頂上熠熠發光的琉璃瓦,尊貴而不可侵犯。
可隻要她一開口,你就又知道她還是那個歌劇院裡的莫琳。
“我是翻窗進來的,小姐。”
他意識到自己的失誤,立刻改口:“不...莫琳,小姐。”,他還不習慣這個稱呼。
莫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翻窗?我看不止。你恐怕還翻了牆吧?”
“真不知道羅什舒亞爾家的侍衛都是怎麼看守外邊的,你翻了牆,卻沒一個人看見,但凡有幾個和他們有仇的人,今天會是個好機會。”
“您不需要擔心,羅什舒亞爾家的防衛很嚴密,”大概是覺得自己的話自相矛盾,奧斯頓猶豫了片刻才說出了後半句,“我費了很大一番功夫才見到您。”
莫琳沒有繼續逗他,問:“那麼來這裡找我,是發生了什麼事?”
奧斯頓:“劇院幽靈...... 最近來了許多記者和訪客,我不太方便繼續之前的調查。也許是風頭太緊,工人們沒再因黃金失竊而躁動過,那個幽靈 ...... 也沒了動靜。”
“這是我的失職”,奧斯頓垂下腦袋,麵露懊悔之色。
“這可算不上是什麼重要的事。”
莫琳擺了擺手。她最近實在沒閒工夫再去給那個幽靈找麻煩了,克莉絲汀訂婚的事應當已經對他造成了不小的打擊,沒必要再去趕著落井下石。再者,她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想讓這位年輕人做。
“既然來了,就陪我跳一支舞吧。”
“跳舞?”,聽到這兩個字,奧斯頓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跳舞?他這輩子還從沒跳過舞呢!
奧斯頓對於跳舞的認知還停留在家裡,哥哥們曾經在禮拜日和鄰居們跳過的那種舞上。可那絕不是莫琳小姐要跳的舞,他知道,哥哥他們向來都是光著腳跳舞的,挽著年輕的紮著油亮粗麻花辮的姑娘。他們繞著廣場轉圈,笑聲一直流淌到清澈的河水裡。
可這怎麼可能會發生在莫琳小姐身上呢?
“怎麼,你不會跳舞嗎?”莫琳的眉毛蹙了起來。
“不,”奧斯頓下意識地否認,“我隻是,沒有和彆人跳過舞。”
“任何事情都會有第一次”,莫琳踢掉自己累贅的鞋子,赤著腳在岩版路上走了兩步。不是很痛,相反彆有一番風趣。
她朝奧斯頓伸出手:“要不要試試?”
他怎麼可能會拒絕她。
奧斯頓遲疑片刻,朝莫琳做了個紳士禮,這才小心翼翼地接過她的手。他不知道那些貴族圈層的人們是如何行禮做邀的,他也不知道麵對她的話如何舉止算是得體合理,但他知道麵前這位小姐是他願意給予尊重的人。
他小心地捧著莫琳的手,連平日裡的一絲力度也不敢施放。她的手掌像是玫瑰花瓣,即使隔著手套,也能透過那層薄薄的麵料感受到她的體溫和香氣。
舞會廳裡的樂聲遙遙地飄到後院裡,莫琳掂著腳尖朝著麵前羞澀的年輕人走了兩步,將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腰後。
“扶好我”,她這麼說。
在這片若有若無的熏香和樂聲中,奧斯頓隻覺得自己的腦袋是昏沉的,意識也跟著莫琳的聲音飄走了。
莫琳雖然不樂於參加那些假惺惺的社交晚宴,但舞卻跳得很好。她不愛循規蹈矩的步調,她認為那讓跳舞變成了像按照樂譜踩鍵盤一樣無趣,而是隨著興之所致,沒人能猜到她的下一步會踩到哪裡。
這也就造成了奧斯頓連連誤踩到她的悲劇。
“哦!對不起小姐!!”
一個轉圈之後,手忙腳亂的奧斯頓徹底慌了神。因為沒來得及收腿,他再次絆到了莫琳。
“彆再急著道歉了”。莫琳扶著奧斯頓的胳膊讓自己找回重心。
她有些頭痛,這幾圈下來,她直覺這個年輕人將他這輩子的道歉都要說完了。
不過這幾步下來她也過足了癮,沒必要在讓他煎熬著陪自己了。
能夠從那個令人窒息的宴會廳裡躲出來偷偷清閒是多麼難得的事。如果不是她身上還擔著歌劇院的責任,莫琳真不想再回到那裡去。
莫琳剛想要讓奧斯頓自己回歌劇院去,卻聽見舞廳的方向傳來了刺耳的玻璃碎裂聲。
尖銳的碎裂聲在這片靜謐的氛圍中顯得格外突兀。
前麵發生了什麼?是有人遇襲,還是發生了爭吵?
還沒來得及思考,莫琳就看見有一位女士提著裙子飛奔了出來。
她看上去像是在掩麵而泣。可她最終沒跑幾步就因為沉重繁瑣的裙擺而停下了,轉而乾脆坐在牆根邊上。
能讓一位穿著端莊的女士失態,在主人家後花園裡席地哭泣的可不是簡單的意外。莫琳示意奧斯頓先行回避,自己則打算上前問候幾句。
離她僅有兩三步的時候,莫琳才認出這位女士的身份。
——這不就是剛才鬨了兩位萊斯曼笑話的沙托夫人嗎?
“沙托夫人?”
莫琳蹲下和她平視,遞過去一塊手帕。
也許是哭得太過忘我,對方竟然過了好久才發現自己麵前蹲了一個人。
“莫琳小姐”。
好一會兒,她終於抬起頭,接過手帕,泄憤似的在自己的臉上胡亂擦了一把。
這回她沒有再稱呼她為萊斯曼了。
莫琳注意到,她的發絲淩亂,眼睛通紅,早已不複剛才在宴席上的神采奕奕,像是完全換了一個人。那副蕾絲手套,剛才她就是戴著這副手套和自己握手的。現在上麵上留下了一道長長的豁口,不像是被碎玻璃劃開的,反而更像是因為拉扯而被人為撕裂的。
“你受傷了”,莫琳說。
她沒有繼續問動手的人是誰,這對沙托夫人來說也毫無意義。
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對方的地位一定在她之上,甚至在她的丈夫之上——因為她的丈夫也沒有為她出頭的意思,這才會造成現在的局麵。
“需要我找人送你回去嗎?”見她逐漸平靜下來,莫琳問道。
恰巧奧斯頓在這裡,他從不多嘴,是個合適的人選。
“不,不......”, 沙托夫人小聲抽噎著,說:“不用勞煩您,是我自己不好。”
“我沒有想到巴黎是這樣的......我,我本來特彆高興能來這兒,我們好不容易才來到這兒的......可我,我現在恐怕隻能想一件事,我現在好想回家。”
她語無倫次,著急表達自己,卻又模糊其詞,大概是不想讓莫琳知道剛才發生的細節。
“我不知道前麵發生了什麼,您也不必和我說,我隻作為一個路過的,恰好認識您的人而已”,莫琳說:“您也看見了,我的隨從在不遠處,如果需要,他可以送您回去。”
“莫琳小姐”,沙托夫人突然抬起頭,睜著哭腫的雙眼問:“您覺得我可笑嗎?”
“我當然不這麼覺得。”
沙托夫人的抽泣聲漸漸大了起來。
“可那裡麵的人!他們都像是看笑話一樣地看我!”,她忍不住抽噎道:“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麼。我的丈夫要我和阿梅莉小姐搞好關係,可我弄砸了;那群夫人們說很願意邀請我去她們的莊園裡喝下午茶,卻轉過身就對我避之不及,好像我是什麼瘟疫那樣。”
“這場宴會上,真心願意和我說話的除了您以外,恐怕就隻有侍應了。”
“您不必將這些放在心上”,莫琳寬慰她:“這再正常不過了,您也知道大家為了什麼而來,就和您一樣。”
“不!我怎麼能不放在心上!”沙托夫人說。
“即使其他人我不在意,可他是我的丈夫!連他都沒有幫我說話。”
提到自己的丈夫,她終於無法再抑製內心深處洶湧而出的委屈,於是一股腦兒地將所有事情都說了出來:“我以為這會是個好機會讓萊斯曼小姐和她的未婚夫待著,畢竟他們馬上就要結婚了,可萊斯曼先生竟然斥責我多管閒事,還當著眾多賓客的麵大肆羞辱我是個沒規矩的鄉婦。”
“我哪兒知道未婚夫妻竟然有不能獨處的道理。可即使是我做錯了,他就站在萊斯曼先生邊上,看著他指責我,連一句話也沒有說。”
“然後呢?”
“有人欺負您了嗎?”
莫琳盯著她的手。
“哦不......不至於這樣。這是我自己弄的。”沙托夫人解釋。
“我有些粗心,情急之下弄翻了台上的酒杯,這才把自己弄傷了。”
“原來如此。”
“也許是他們的確忌諱未婚男女獨處”,莫琳安慰她:“阿梅莉第一次參加社交晚宴,您也許是出於好心,這樣的安排對於小女孩來說是有些欠妥。而沙托先生隻是不好當著眾人反駁而已,並不是沒有顧及您的麵子”。
雖然莫琳嘴上這麼說,但她實際上也和沙托夫人一樣不理解自己這位舅舅的舉動。
在她的觀察下,他似乎不是個容易當眾翻臉,並且喜歡遷怒於女人的性格。
更何況,這樣嚴重的斥責通常不會發生在公眾的宴席上。對於巴黎的貴族來說,即使他們不喜歡某個人,甚至是瞧不上她/他,通常也不會當著大家的麵表現出來。
那麼是什麼值得他這樣大發雷霆呢?她並不相信隻是因為沙托夫人這樣一個“友善”的提議。
她認為,在此之前,一定有什麼更為重要的事情被她們所遺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