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什舒亞爾家。
天花板上墜飾下長長的水晶燈,是整個府邸的仆人們提前三天合力用絨布一寸一寸地擦亮的。大理石地板上反射出賓客們交錯的舞步和皮革麵上的高光,案幾邊擺著適合女士們品賞的甜酒,男士們則從場間隨處可見的侍從托盤裡接過已經提前醒好的德產葡萄酒。
巴黎許久沒有舉辦過這樣盛大的私人社交舞會了。
曼達·沙托,她挽著自己丈夫的臂膀,邁進羅什舒爾府邸裡金碧輝煌的大廳,再次感歎道侯爵家的富裕和權力。
她的丈夫看出她的驚喜與沉醉,想讓她收斂些,卻又舍不得打破當下這片美麗的氛圍。他輕輕拉開妻子戴著蕾絲手套的胳膊,說:
“曼達,我得去前邊和主人家還有幾位重要的先生們寒暄,你就留在這裡和其他夫人們聊聊天吧。她們都很好交往,就和在舊地方時一樣。”
“你看,那一位,萊斯曼家的小女兒阿梅莉,她就是今天的主人公。”
他遙遙指向此刻正依偎在一個高挑身影邊上的女孩,她頭戴繁複的花朵絲絨帽,頸間掛著一條華貴程度隻會在凡爾賽宮出現的寶石項鏈。
“放心吧,”曼達笑著推了推自己的丈夫,催促他離開:“我會和她們好好相處的。幾個小女孩而已,你有什麼可擔心的?”
她知道自己丈夫的用意。萊斯曼家的女主人早逝,萊斯曼對膝下一兒一女視若珍寶,如果能夠得他的小女兒青眼,那麼她丈夫的仕途也會更加平穩。
“德·萊斯曼小姐,”
聽到曼達的稱呼,莫琳和阿梅莉同時轉身看向她。
她們倆今天是第一次見麵,又因為是宴席間少有的年紀相仿的同伴而格外感到親切,免不了多聊了幾句。直到曼達的這句稱呼,才讓阿梅莉感到了突兀的尷尬。
在莫琳來之前,萊斯曼小姐的頭銜向來是專屬她一個的。
“不巧,這裡有兩位萊斯曼小姐。”莫琳友好地說。
“自我介紹一下,我是莫琳·德·萊斯曼,莫裡斯·德·萊斯曼是我的舅舅。”
“原來是這樣,莫琳小姐。”曼達朝她點頭致意,卻又很快將目光放回到了阿梅莉的身上。
她走上前,將莫琳與阿梅莉隔開一段距離,笑盈盈地說:
“阿梅莉小姐,我是沙托的妻子。我的丈夫曾有幸和你父親在同一個部門供職過。”
“聽說你鮮少出來參加舞會,今天能在這裡碰見你還真是難得的緣分”
婦人穿著及腳踝的希臘式長裙,喀什米爾披肩半搭在手臂上。
“是嗎?”阿梅莉活躍起來,看上去對她的話很感興趣,“共事的話,那應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麼久了,您居然沒有來萊斯曼府邸參加過我們的晚宴,這一定是下人們在製定名單時的失職。”
晚宴兩個字顯然不在她的意料當中,曼達愣了愣,尷尬地回道:
“我來巴黎不久....原先忙於在家裡照看兩個孩子,現在有了幫手,孩子又大了,這才放心搬來一起生活。”
“您沒有見過我,那是應該的。”她訕訕道。
“那看來我們得在以後的宴會上多多見麵才行呢!”,阿梅莉笑著回答她,眼神卻轉向了在一旁未發一言的莫琳:“剛才羅什舒亞爾夫人正在找我們,恐怕我們得先行離開了。”
“哦。當然。我們回頭聊,阿梅莉小姐。”曼達回道。
等她離開後,阿梅莉並沒有帶莫琳去見什麼羅什舒亞爾夫人,那隻是個借口而已。她帶著她轉進了隔壁的走廊。
“一瞧就知道她的丈夫在前邊是怎樣的地位,”阿梅莉親昵地挽著莫琳的手,悄悄附在她耳邊說:“這樣款式的裙子早在年前就不流行了,披肩看上去也不像是東印度的料子,我看他們家大概是混進來的。”
“那位夫人不是說自己丈夫與莫裡...舅舅是同僚嗎?”
“父親的同僚?”阿梅莉翻了個白眼,“父親在市政廳供職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說不定都沒見過那個沙托,她竟然還趕著要來攀關係。”
“你可要認清楚,什麼樣的人才是配得上同我們交往的。”
莫琳沒有立刻回答,老實說,她對她的話感到不太舒服。
據她的父親所說,阿梅莉應該是第一次正式地參加社交舞會,可她卻表現得絲毫不像是初入社交圈的年輕姑娘。
她遊刃有餘過了頭,對什麼人應該籠絡,什麼人該隔絕有條清晰的界限。這樣的事放在上流社會交際圈本來很正常,隻不過不該在現在她這個年紀發生而已。
她本該對這個鄉下地方來追隨丈夫的婦人抱以同情,也許好奇地追問幾句她如今的境況,或許模糊地表達自己想終止談話的意願。總而言之,這樣的果決不應該出現在她身上,而更適合由莫琳這樣,在這個臭氣熏天的巴黎社交圈浸染已久,以功利心聞名的女經理所表達出來。
可她又的確是有資格這麼做的。
“聽父親說,歌劇院的讚助人之一拉烏爾子爵失蹤了?”
“你最近應該很為這件事頭痛吧?”阿梅莉突然提起了歌劇院的事,想必是從她父親口中所得知的消息。
莫琳不確定莫裡斯透露給她這些消息的用意,但有一點卻是確信的——她這位舅舅絕不會平白無故地做些免費的好事。
“不僅如此,”莫琳順著她的話回答。她皺著眉,做出苦惱的樣子:“他還將我的首席女高音也一並帶走了。劇院的支柱垮了一半,我正愁怎麼繼續維持運轉呢。”
事實上,這也正是莫琳前來參加這場舞會的目的。
即使拉烏爾並沒有失蹤,她原本也打算為歌劇院尋找新的讚助人。光憑一個拉烏爾不夠支撐歌劇院如今的花銷,現在正是關鍵時期,她需要更強勢的合作夥伴。
“辦法不就在眼前嗎?”阿梅莉笑了。
在莫琳的注視下,她的眼神落到遠處一位撐著手杖的紳士身上。他的周圍錯落地站著幾位眼熟的先生,以下位者的姿態將他包圍起來。
“這位是?”
“德·蒙特克裡斯托公爵,”阿梅莉語氣輕快:
“如果你想解決歌劇院讚助的事情,不妨找機會去他那裡露露麵。你看,他周圍的那些人,可都是有所圖的。”
這位公爵在巴黎赫赫有名,並不是因為他權勢滔天亦或者家財萬貫,這些詞彙放在一位公爵的身上太過普通。他之所以常常被議論,大多是因為另外一個引人遐想的名字。
這位公爵有一位情人,是巴黎如今最出名的交際花“卡洛琳夫人”。
德·蒙特克裡斯托公爵在各類藝術上都頗有造詣,是各個才華漫溢卻又窮困潦倒的藝術家最喜愛的讚助人。他毫不吝嗇在繪畫,歌劇,舞蹈以及“美人”上的投資,卡洛琳夫人脖頸上的珍珠要比普通人家餐桌上的茶勺還要大。
如果能得到他的資助,那麼歌劇院的財務問題將迎刃而解。
莫琳盯著他看了一會兒。
也許是美人的目光要比其他人來得格外炙熱,德·蒙特克裡斯托公爵很快注意到了她的存在。奇怪的是,他並不意外她的注視,反而愜意地舉起了手中的酒杯朝她致意。
“看來我得失陪一會兒了,”莫琳對阿梅莉說。
都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她必須去和那位公爵喝一杯酒。
“當然”。
直到莫琳走到德·蒙特克裡斯托公爵身側時,她才發現他的行動似乎不太方便,寬大的禮服擺下藏了一根手杖。
“莫琳小姐,久仰大名。”
舞會開場,阿梅莉應邀與羅什舒亞爾侯爵的長子跳一支開場舞。
那位年輕的紳士來到阿梅莉身邊時,眼神卻不自覺地往莫琳身上瞟。萊斯曼家的新成員實在太過美貌。她的臉龐潤而瑩白,如同今晚高懸的月亮,嘴唇卻又是那樣的嬌豔,令他的心也落入了月光下的那一片櫻桃紅中。
第二個旋轉結束,阿梅莉敏感地察覺到了對方的心不在焉。透過舞伴的肩膀,她看見許多目光落在自己身後,也就是男人目光久久纏綿的地方。
她不用猜也知道,那裡站著莫琳。
作為萊斯曼唯一的女兒,阿梅莉在晚宴上的地位顯而易見。第一支舞結束,許多年輕的女孩來向她問候,年紀稍長些的夫人則矜持地點頭,順便誇讚兩句阿梅莉昂貴的玫瑰色綢緞長裙。
這是她哥哥昆西特地從剛剛返航的貿易商船上購得的新布料,正巧討了他妹妹的歡心。
可這位哥哥不知道的是,即便這綢緞昂貴稀有,卻依舊因為顏色而讓阿梅莉悶悶不樂。
時下的玫瑰色比普通白綢要更時髦些。
放眼望過去,半個廳的女孩都不約而同選擇了玫瑰色的緞裙和絲絨帽子,幾乎要融為一片。
莫琳也在其中。
但她卻像是獨得上帝恩澤的那唯一一枝玫瑰。重複的色彩並不能湮沒女人本身的光芒,那雙漆黑的眼睛,亮得如同玫瑰園中的朝露那般奪人心魄。
阿梅莉知道莫琳生了副好樣貌,連自己的舞伴都被她奪去了目光。可又礙於父親的囑托,偏不能生硬地斥責她離自己遠些,隻好找了個機會在角落裡遞給她一柄羽毛折扇。
“你待會兒就舉著這扇子吧。舞會上男士們不少,你又還沒訂婚,身邊沒有長輩陪伴,還是要和他們保持距離才好。”
莫琳笑了。她看著阿梅莉,手上卻沒有動作。
這女孩有時候表現得相較於混跡名利場已久的老手更加熟練,有時候又天真得不像是萊斯曼家的後代。
她既然作為歌劇院的經理,少不了在外麵和各類人接觸,早就不在乎什麼男女設防的事了。她能理解對方不想被自己奪了風頭的顧慮,也很願意配合,隻不過這理由有些太愚蠢了。
阿梅莉見她遲遲沒有要接過扇子的意思,恨不得直接塞到她的手裡,又礙於淑女儀態不好發作,隻能等著她自己接下話茬。
“你不是也還沒有訂婚嗎?”莫琳反問道。
她突然開口,倒是把阿梅莉給嚇了一跳,一時間都忘了自己的動作。等反應過來後,她反倒拿起折扇遮住了自己忍不住上翹的嘴角。
“我和你不一樣”,阿梅莉眨著眼睛,“父親今天前來赴宴就是為了和侯爵定下婚約,等路易斯繼承爵位,我就會是這座宅子新的女主人。”
原來這才是這場舞會的目的。
宴席上的諸多賓客不過是陪襯,他們大張旗鼓,不過是為了讓新訂婚的兩人見上一麵。
如果他們彼此滿意,那麼舞會過後,這樁婚事也就能繼續順利地進行下去了。
莫琳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了然地點點頭,然後向阿梅莉提出新的建議:
“剛好,我不擅長跳舞,不如我去花園裡透透氣?”
“這真是好主意,你知道嗎,我也覺得這地方太悶了,”阿梅莉瞟了一眼幾乎無人踏足的花園,體貼地向莫琳指了路:“就往那兒走,第一個岔口左拐就到了。羅什舒亞爾家有全巴黎最漂亮的後花園,你一定會喜歡的!”
羅什舒亞爾家有全巴黎最漂亮的後花園。
在這件事上,阿梅莉的確沒有騙她。
莫琳走過一片茂盛的玫瑰叢,身影幾乎淹沒在這片燦爛的豔色中。花枝錯落,品種繁多,花匠們必定在這上麵花費了不少心血。她輕輕撫摸過最邊緣的那兩朵玫瑰,發覺連根莖最頂端的尖刺都被剔除乾淨了。
在這片令人沉醉的玫瑰園中,難得的寂靜使莫琳忍不住開始思考起自己下一步的計劃來。
她要怎麼和這位蒙特克裡斯托公爵打上交道呢?
用美色?
那對她來說是最輕鬆的辦法,可也很容易使她自己陷入危險裡。
談交易?
歌劇院有什麼讓人不得不投資的魅力嗎?是她們新任女高音?還是那個頗得記者們青眼的神秘蒙麵男人?可這兩個人卻都要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