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亂(1 / 1)

吉裡太太離開得非常突然。

就在昨天早上,她還提著那根熟悉的黑色執杖在鞭策幾個懶散的小舞女,而今天,那根棍子就失去了主人,孤零零地佇立在舞台的角落裡。

早上,由於吉裡太太叩門聲難得地缺席了一日,女孩們破天荒地多睡了兩刻鐘。她們裹上被子沉沉睡去的時候大概還不會想到,被自己視為頭羊一般存在的吉裡太太,會突然消失在這裡。

麵對突如其來的鬆懈和自由,除了抽泣的梅格外,其餘的女孩們都顯得有些不知所措。直到她們的女經理前來向她們宣布了芭蕾舞團解散的噩耗。

“等你們回房間收拾完東西,這就可以走了”,莫琳的語氣像是在宣布將明天的早餐由煎蛋替換成培根那樣平靜尋常,“這個月的薪水還是會正常下發,自己或者讓家人來劇院領都行。姑娘們,這是我們最後的見麵了,祝你們以後一切好運。”

達茜站在她邊上,補充道:“在劇院工作超過兩年的人可以獲得額外五十裡弗爾的補貼,受過傷的翻倍,如果有需要,隨時來找我的管家。”

底下靜默片刻,然後傳來了此起彼伏的哭聲。

淒哀的嗚咽由小及大,逐漸變得混亂嘈雜,以至於無法收拾。昨天還在互相打鬨,私下抱怨吉裡夫人過於嚴苛訓練的她們,又怎麼會想到今天會迎來驟然的變故。

女孩們伏在彼此的肩頭,眼淚打濕純白色的布料,這些絲綢緞布是如此讓她們難以舍棄,並將成為今後永久的懷念。離開歌劇院以後,她們不會再有機會穿上這樣美的裙擺。

克莉絲汀混跡在舞女們中間,她的處境有些尷尬,像個沉船前最後一刻獲救上岸的幸運者,不知道究竟是該表露自己生的喜悅,還是與眾人一起替死者哀告。

“我...我以後該去哪裡?如果就這麼回去,母親會打死我的。”有女孩帶著哭腔問。

另一位女孩則似乎還沒有認清女經理在這件事上的決心,她還想嘗試著為自己博取機會:“就讓我們再多待一段時間吧!萊斯曼小姐,我們保證會努力訓練的!”

芭蕾舞團裡的女孩大多家境不富裕,甚至有不少人是吉裡太太當初從貧民窟裡挑選出來的。她們脫離最底層溫飽需求的日子還不久,不會有太多家底來支撐她們度過失去工作的日子。

“我家裡還有年邁的母親和讀書的弟弟需要供養,失去這份收入的話,他們連飯都會吃不上的,小姐,請你發發善心,我真的需要這份工作。”一位女孩說出了大家的心聲。

而在這場悲哀的嚎哭中,梅格的抽泣也在她們的襯托下不再顯眼了。她擦擦臉上的淚水,開始收拾自己的心情。她之所以能這麼做,是因為自己比同伴們更早認識到這兩位貴族小姐的決心。倘若這時候站在她們麵前的是任何一位道德感強烈且好心腸的女士,她都不會忍心發生這樣的場麵。

可萊斯曼和她身邊的海伍德小姐不是。

她們是真正的商人,合格的交易者。她們是真的想把這個瀕臨破產的歌劇院拯救起來,而這樣無異於絕地求生的拯救是需要代價的。這些可憐的姑娘們,包括她自己,就是代價中最先犧牲的那一部分。

以老沃特為首的工人也圍聚在舞女們周圍。

他們雖然沒有反應劇烈地提出抗議。但也免不了在私底下議論幾句莫琳的作為。

“經理怎麼能夠這麼做?我就知道她也是個沒有良心的資本家!”

“辭退吉裡太太也就算了,她畢竟和那個幽靈勾連在了一起。可這些姑娘們,她們什麼事也沒做錯,為什麼也得走呢?”

“吉裡太太和那個幽靈認識?”有不知道內情的人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這實在是令人難以置信。不過這下解釋得清楚了,怪不得她總是讓我們離它遠遠的,不要招惹這些東西。弄了半天,他們倆是一夥的?”

有人在話縫中偷偷瞟了一眼奧斯頓,說:

“你以為吉裡太太走了之後,芭蕾舞團還能像從前那樣嗎?這些女孩們本就性子懶惰難訓,如果不是吉裡太太,舞團恐怕就徹底散了。我說,萊斯曼小姐又不是個傻子。”

“劇院在這些人身上真是浪費了不少錢”,有些言語逐漸變得刻薄,“我看也沒能招來更多的客人,不如叫這些女孩去街邊揮揮手帕來得快”。

從他開始,議論聲逐漸以奧斯頓為中心形成了怪圈。在沒有奧斯頓在場的外圈,人群肆無忌憚地斥責莫琳的無情,而在內圈,又有不少看上去體貼入微,知情識趣的言論陸續冒出來。

這大概得益於奧斯頓前兩日的壯舉——將一名多嘴的工人(傳播自己與女經理不實謠言)打殘了一條腿,這起到了不錯的威懾效果。除了被老沃特罰了半個月的工資以外,幾乎沒有什麼實質性的負麵影響。

老沃特皺著眉頭看著他們。

哭泣的姑娘,渙散的人心。他突然開始懷疑起自己是否看錯了人。

他開始不確定自己當時將奧斯頓舉薦給經理是否是正確的決定。這個年輕人顯然已經被萊斯曼小姐迷得神魂顛倒,如果她是個鐵石心腸的人,那麼無異於是他將屠宰的砍刀,尤其是在這把砍刀還極有可能在不久的將來落到自己身上的情況下,親自遞了上去。

他原先以為這位行事果決的小姐是真正能挽救歌劇院於水火的人,而現實看來,在她是否有這樣能力的問題依舊存疑的情況下,她毫無疑問是個無情的人。

吉裡太太來到劇院的時間幾乎和他一樣久,她這次離開,作為共事多年的夥伴,他得去為她踐行才對。老沃特深深地長歎了一口氣,喉嚨裡發出破風箱似的的抽氣聲,轉身離開了。

可有的時候,不幸和煩惱總是紮著堆出現,仿佛這樣就一定能找到乘虛而入的空間,將原先看起來堅不可摧的人一舉擊潰。

老沃特離開後,有兩個男人不知道什麼原因,突然扭打到了一起。

“是你這個狗崽子偷了我的錢,是不是?我就知道金子不可能這麼無緣無故地沒了。”

“瘋子!你在胡說八道什麼?我怎麼會知道你的錢放在哪裡?有本事你將事情說得更清楚一些!”另一個人撲上去,將男人的聲音淹滅了。

最開始隻是你一言我一語地回擊,後來則逐漸發展到拳腳上的功夫,這個朝那個的鼻子上來上一拳,那個朝這個的肚子上踹上一腳。沒過多久,兩個人臉上就都多了幾點青紅交雜的顏色。

最開始還有幾個人先上前勸架,卻在那些肮臟的皺罵聲中被引惑著加入了戰局。於是廝打在一塊兒的身影變得越來愈多,逐漸疊成了一座散發著汗臭味兒的小山。

有人看了奧斯頓幾眼,在發現他反倒躲開爭端的時候變得愈發肆無忌憚起來。

而奧斯頓本人是怎麼想的呢?

他這回可的確是沒有多管閒事的意向。他剛才聽見了,這兩個人衝突的原因是懷疑對方偷走了牆壁裡“上帝”賜予的財富。而他作為事實意義上的罪魁禍首,巴不得離得越遠越好,又怎麼會願意攪和進去呢?

然而其他的人卻不這麼想。在他們看來,這個被他們稱之為家的歌劇院就快要崩塌了。

先是撤走劇院一直以來的票房保障卡洛塔夫人,然後又將吉裡夫人辭退,現在連大半演員都遣散回家,這很容易令大家開始懷疑這位年輕的女經理是否是將接手歌劇院這件事當作一個徹徹底底的消遣。

富人的孩子尋求消遣本不是什麼稀奇事。他們的父母也往往並不將這看作是什麼需要嚴加管束的地域,相反地,他們認為孩子能在失敗中得以成長,甚至在逆境中意識到自己優越的生長環境,最終回到家族所提供的沃土裡。

他們這些人則沒那麼幸運。一旦這份工作被收回,就將有數口人麵臨饑寒交迫的處境。

與他們不同,也讓他們因此而感到忿恨,以至於時常難以共情的是,她玩夠了還會有隨時撂挑子走人的底氣。這是她的姓氏所賦予她的權利。

最近的歌劇院人心惶惶。

又是黃金失竊,又是舞團解散,接二連三的打擊讓大家都有些提不起興致乾活。可新經理上任後的第一場演出就在下周,如果讓他們以這樣渙散的情況出現在觀眾麵前,恐怕歌劇院就得徹底關門大吉了。

“聽說你們新來的經理遣散了芭蕾舞團?”

回家後,有不少貴族家的仆人都跑來和老沃特求證。遣散芭蕾舞團放在哪裡的歌劇院都是新鮮事,他們還從沒見過沒有舞團演出的劇院呢。

“該不會不久後你也得跟著回家吧?要我說...”

“有你們什麼事兒?!”老沃特不耐煩地揮手,像趕蒼蠅那樣驅逐他們:

“你要是哪天見到我在家裡,那指定是歌劇院關門的時候!”

莫琳有些煩躁,在她原先的預想中,運營歌劇院並不是一件這樣困難重重的事情。

可現在她逐漸開始意識到,自己好像從一開始就步上了錯誤的,難以掌控的道路。就從遇見那個幽靈開始。

他叫什麼來著?對了,埃裡克。

是時候他該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