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願以償了嗎?萊斯曼小姐?終於找到了幽靈的藏身之處。”那個聲音說。
莫琳想,他說得好像是自己非要來擅闖私宅似的。可明明是她被逼到了這個地步。
她咬著牙腹誹,沒忍住打了個噴嚏。剛才那一摔使她大半衣衫都浸了水,正在源源不斷地帶走她身上本就殘餘不多的熱量。
知道對方絕沒有打算來幫自己一把的意思,莫琳隻好一邊牙齒打顫,一邊強撐著站起來往岸上走。這個幽靈把所有的蠟燭都滅了,僅僅靠著他忽遠忽近的聲音來引誘自己前行。
岸上並不平坦,莫琳沒走兩步就被自己累贅的裙擺給絆倒了。
她的膝蓋重重磕在石磚上,不用看也知道會留下怎樣悲慘的烏紫淤青。瘋子,莫琳在心裡暗罵。如果叫她看見這個幽靈的樣子,必定會用最寫實的筆觸畫下他每一根頭發,讓巴黎所有的警署與私家偵探都知道,斷絕他所有逃亡的後路。
她邊揉著自己的膝蓋,邊在嘴裡絮絮叨叨地罵著,全然放棄了要站起來的想法。即使摸著黑繼續往前走也看不見任何東西,莫琳乾脆用長裙的裙擺給自己鋪了層墊子,大咧咧地岔起腿坐了下來。
估計是沒料到她會放棄得這麼快,對方的聲音似乎又離得近了一些。
“我倒是不知道,萊斯曼家的人有這種習慣坐在地上的愛好。”他輕蔑地說,“您可一點兒也不像位貴族小姐。”
“聽起來你的情報不怎麼靠譜”,莫琳絲毫沒有被他陰陽怪氣的態度所激怒,反倒捏著嗓子用同樣的方式回敬他,“我也不知道幽靈還會有這麼見不得光的......情趣,如果你覺得自己那麼見不得人的話,還邀請我來這兒做什麼呢?”
“看來你還沒認清自己的處境。”
話音剛落,莫琳感覺到自己的雙肩被人牢牢扣住,片刻之間就被人強拖硬拽到了什麼其他地方。這時候她的視覺終於回歸,眼睛裡亮起了一盞微弱的煤燈。
她立刻就想掙脫出對方的禁錮,然而那人的手似乎是什麼堅硬的鐵具,而非正常人類的血肉之軀,任憑她如何掙紮,連分毫都無法動搖。
莫琳掙脫不開,於是就想轉頭去看對方的臉。可就在她剛剛冒出這個念頭時,一隻冰涼的手掌貼上了她的後頸,捏住了她的死限。
“往前看。”那人語氣低沉地威脅她。
虛假的偽善氣氛被破開,原來作惡者的天性是如此的難以隱藏。莫琳覺得自己再沒有與他爭論的必要,於是單刀直入地挑明了來意:“你想要什麼。”
“或者說,我能給你什麼?”
她每說一句,他都能清晰感受到聲帶如同蝴蝶振翅般的震動。
麵對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者,他突然起了惡劣的玩笑心思,手上添了點力將她掐得更緊了一些。這回連血管和動脈都能摸到清晰的輪廓了,他能感受到她在極度緊張之下作出的本能的吞咽動作,也能感受到強烈的脈搏。
這讓他的情緒緩和了一些。哦,原來剛才那些鎮定自若的詰問不過是她的遮掩。
在莫琳懷疑自己快要窒息的時候,對方終於卸了力,給了她喘息的機會。
“你太高估自己了,萊斯曼小姐,你沒有與我做交易的資本。”
這時候她的呼吸還沒來得及緩過來,說話的音調未免顯得有些詭異:
“所以為什麼?為什麼要殺了布景工人?如果不是為了和我做交易,你這麼做的意義是什麼?”
“殺個人而已,需要什麼理由?”幽靈不解地偏了下頭。
他並不能明白她的疑慮,因為人命的分量對他來說實在太輕了。
莫琳被他的回答噎了一下,終於反應過來自己麵對的根本不是什麼擁有正常思維邏輯的普通人。他是活在地下的幽靈,是在刀尖上舔血的鄶子手。
“那麼還有什麼?這個可憐的人還知道了你的什麼秘密?”莫琳繼續問。
她的大腦告訴她事情絕不於此,布景工人並不是用來威脅她的最佳選擇,拿走他的性命,一定有什麼其他的理由。
這次身後的人沉默良久,並沒有立即給出答案。依舊被他掐著後頸的莫琳即刻後悔起自己的魯莽,這短短幾分鐘對她而言過於煎熬,她生怕自己的某句話某個詞不巧戳中了這位喜怒無常的先生,好讓他找到合適的借口殺了自己。
好在莫琳的命暫時保住了。
她察覺到自己脖子上的那隻手一鬆,帶著涼意的空氣湧進自己的喉嚨和鼻腔。她連忙深吸兩口氣,終於恢複了呼吸。她聽到對方低低地笑了兩聲,語氣古怪地說:“他不過是做了和你一樣的事”。
說完,沒給她再留下任何喘息的時間,他將莫琳的腦袋生硬地掰過來,迫使她直視自己,就好像她是個關節遲鈍的玩偶那樣。
那一瞬間,莫琳覺得自己半邊肩膀的骨頭都快碎了,她從沒受過這樣的對待,如同地牢裡被判以死刑的囚徒那樣任人踩踏。
她被迫以這個彆扭的姿勢直視對方的眼睛。男人的麵孔在她眼中無限倍放大,在昏暗的燭火中,他戴了半邊白色麵具,露出的另外半張臉上五官鋒利,鼻梁高挺,有著如同古希臘父神那樣超脫凡俗的樣貌。
“循照相貌判人是會丟了性命的。”莫琳動了動嘴唇,她想說話,卻發現自己失去了聲音。
“人?”不料對方的聲音卻開始扭曲起來,“你竟然覺得我像個人?”
遲到的疼痛感終於傳來,男人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就加重了手中的力道。
莫琳覺得不可思議極了。她確信她沒能發出一點聲音來,那麼這個人又是怎麼能夠準確無誤從她的唇形中捕捉到語言的?
隻可惜幽靈不會回答她的疑問。他捏住莫琳的下巴,金色的瞳孔裡閃爍著可怖的光芒,像是要看穿她虛假皮相下藏著的齷齪心思。莫琳下意識藏了藏自己的舌頭,身體由於恐懼而開始在口腔中分泌大量的唾液。
這回莫琳明白了,這個男人大概是個極其厭惡外表的人,也許是他不喜歡自己這類外表,而更願意彆人稱讚他的男子氣概。
“看了你的臉就會死嗎?先生?”莫琳從喉嚨縫裡勉強擠出幾個字來。
“當然不”,對麵的人用粗礪的手掌撫摸過少女嬌豔明媚的五官。他此刻的眼神簡直可以稱得上是溫柔繾綣,可說出來的話卻截然不同:
“但他們會經曆遠勝死亡的痛苦,活在日與夜的恐懼中,被多疑和焦慮所反複折磨。”
莫琳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她唯一能感受到的是,他在恐嚇她。
她想自己應該表現得順從一些,才能替自己爭取到生的機會,於是儘量保持溫和地詢問他:“那麼您想要什麼,先生?隻要是我能做到的,並且沒有將自己送進牢獄的危險,我都願意竭力去滿足您的需求。”
“不需要了,萊斯曼小姐。”對麵的人死死地盯著她,“我想我已經替你安排好了結局。”
這句話讓莫琳渾身一凜。她縮了縮後肩胛骨,想起自己從前那位家庭教師說過的話
—最可怖的對手就是那些無所求的人。
她不知道幽靈為自己準備了什麼樣的歸途,是烹飪成盤中餐,還是將她吊死在劇院門口示眾,她儘量不去想那些可怖的死法,可卻又什麼都做不了。她處在十分被動的位置,因為那個人甚至連錢都不想要!
“你該為此感到榮幸。”
男人麵色複雜地捏住她的臉,用目光緩慢地摩挲過她飽滿的額頭。細挑的雙眸,玫瑰色的唇頰,他看她就好似看他自己另一場童真虛幻的夢境。
他猶豫良久,就在莫琳懷疑他將要溺死在自己織造的假象裡時,伸手扣住了自己臉上的半邊麵具,作勢要將它摘下,如同窮途末路的人打算下一步就跳下百尺懸崖。
他在透過她看彆人。
莫琳猛然意識到這一點。
如同將要溺斃的人找到了救命稻草,利齒下的獵物找到了敵方軟肋。她沒時間去懷疑自己的第六感,抱著那絲微弱的可能性迅速開口:
“你把我看做了誰?”莫琳說。
在莫琳將這句話說出口時,摘不摘麵具這件事已經失去了原本的意義
這一刻幽靈的夢境消散了,女人臉上那些虛偽的幻想鏡像徹底破碎,露出了鮮活,生動,獨一無二的萊斯曼小姐。
他設想過千百種可能性。她可能會恐懼,可能會嫌惡,甚至可能會像馬戲團裡的人那樣,用看野獸的目光將他欺辱得體無完膚,卻惟獨沒有想到在麵具還沒摘下之前,她會有機會看穿自己。
女人是既甜美誘人,又足智多謀的動物。
他和她們的交戰經驗過於匱乏,這才失去了先天優勢。
可莫琳沒有停下,她原先隻是試探性地拋出了自己的猜測,想換取反攻的機會。可她沒想到,在得到這個確定的答案後,她覺得自己簡直受到了奇恥大辱:
“你怎麼敢,你怎麼敢將我當作一個替身!”她喊道。
被動方的位置調換,現在莫琳成了那個想要得到答案的獵手。
在前十八年的生命裡,莫琳雖然沒能擁有至高的王室地位,但坎貝爾家族依舊為她帶來了無上的榮光。她被捧得高高在上,身邊圍繞的所有聲音,被過濾得隻剩下奉承討好。她從來不曾仰頭去看過彆人,更不會被當作彆人的影子。所以現在,麵具下的臉究竟長成什麼樣子,不重要;她被當成了誰的替代品,是關鍵。
黑暗裡那盞微弱的煤燈不斷顫抖著,將息未息。
但凡此刻有人上前呼那麼一口氣,這地方就會毫無疑問地再次墜入地獄深淵裡。
“來啊,不是要摘麵具嗎?不是把我當作試驗品嗎?就這麼做吧,看看你的心上人會不會露出和我一樣的表情。”莫琳繼續刺激他,她已經厭倦了對著一個猶如白紙的麵具自言自語。
對方沒料到她是這樣聰明,這麼快就勘破了他肮臟的意圖,甚至直接將其點明了出來。他搭在麵具上的手僵了一瞬,似乎在考慮要不要繼續接下來的動作。
可莫琳不打算給他反悔的機會。她搭上那隻剛才掐住她後頸的手,那隻幾乎將她半邊肩膀碾碎的手,毫不遲疑地將麵具摘了下來。
煤燈在這一刻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