協議(1 / 1)

在那轉瞬即逝的幾秒鐘裡,莫琳看清了他的臉。

幽靈,鬼魅,劊子手。這些詞都難以準確地形容他。

麵具下的右半邊臉幾乎是魔鬼的塑像,蒼白的皮膚緊緊繃在骨肉上,眼睛深凹進去,瞳孔裡迸濺出嚇人的火焰。這在右邊那半張麵孔的襯托下顯得尤為可怖。

莫琳不知道他究竟是怎麼觸犯了不可饒恕的罪,引得上帝要降下如此重的刑罰,哪怕是卡西莫多式的人物,恐怕也要為麵前的人淌下幾滴淚來。

生而醜陋並不是多麼難以接受的事情,因為這世上本就有更多人們除外貌外更需要疲於奔波的事情。倘若你去下等人所居住的街區看一看,就會發現他們並不十分在意你生了幾隻眼睛。

可讓最極致的美醜出現在同一個人的臉上,讓他既知美的秩序理性,又無法逃避醜所帶來的荒誕滑稽,就無疑讓他的人生變得可悲了。

莫琳心中那些無端而起的憤怒一下像是被堵住了。它們洶湧著想跑出去,卻找不到合適的出口,以至於在原地不斷徘徊、拍打,最終消散。

她應該向後逃,應該表現出驚恐、嫌惡,用以擊碎他美好的幻象,破滅他可悲的奢望。他可是將她當作了一麵社會的鏡子,甚至透過她去看自己情人的眼睛,難道還會有比這更理想的反擊的機會嗎?

可不知道為什麼,莫琳心中竟然隻能找到對他的那麼一丁點兒憐憫,還有,熟悉。

他讓她想起自己年幼時的那位家庭教師。

她已經忘記了她的名字,但依舊對她臉上那塊胎記記憶猶新。棕褐色的,蜿蜒的,醜陋的,從額間一直橫跨過眉目鼻梁,占據了大半張臉,他們說隻有被上帝拋棄的孩子才會留下這樣的疤痕。

可她知道她不是。

她是位博學多才的女性,在文學與曆史方麵都涉獵頗多,隻是因為容貌的缺陷,而身困囿境。家族明白她失去了用以轉移財富或者權勢的可能性,這才退一步讓她得到了工作的機會。當然,這份可以說是自毀式奪得的工作,也隻能局限在第三產業中而已,也就是成為莫琳的家庭教師。

一位貴族女性,如果再做比這更多的,那就會遭人唾罵。

他們倆相像,又並不完全相像。

她比他要好上一些。好在那隻是塊胎記,可以被脂粉所遮蓋;好在她用容貌的缺陷為自己換取到婚姻的自由,甚至有機會得到一份供以發揮才乾的工作。

他比她也要好上一些。

好在他具有男性天生的優勢,生來就比女性要掌控更多的機會;好在他是個自由人,不必受累於家族與身份的束縛。

他在透過她看彆人,她也在他的臉上尋找到了舊相識的影子。

男人在黑暗中看著她臉上變幻莫測的神情,全程自虐式地盯著她,企圖捕捉到那些熟悉的憎惡或者恐懼。

可是沒有,那個像巴黎清晨初綻的玫瑰一樣嬌豔的女人,她的眼睛裡隻有對豺狼的警惕。

“原來如此。”莫琳說。

男人的心筆直地下墜,又因為她的話而找到了一個短暫的托舉點。

他對她的話感到失望,卻又產生了一種奇異的興奮。

如果連這位貴族小姐都並不那麼畏懼他的容貌,那麼類似的場景是不是也會在克莉絲汀身上上演?他善良的克莉絲汀,有顆至善之心的克莉絲汀,是他生命得以延續的燃料,是他永夜地獄裡微弱的光明。

隻不過他可憐而短暫的幻想很快就被對麵的女人無情地打破了。

“她不會愛你。”莫琳看著麵前的黑暗說。

這下她終於能在黑暗中摸清他的方位了,因為他那雙金色的眼睛正洶湧出猛烈的怒火,這世上最濃稠的黑暗也遮掩不住他的憤怒。

對方被揭穿心思的惱怒幾乎快要化為實質,他手中微動,已經做好了打算,準備將麵前這朵玫瑰掐滅在綻放前夕。

旁遮普套索在悄無聲息之間纏上了莫琳的脖子。

可莫琳這時候已經不再發抖了。假使他能完全壓製住她的身體,但她確信她此刻已經完全淩駕於他的精神殿堂之上,他不過是個隨時可能崩潰的影子。

“誰會愛上一個依靠敲詐和勒索生活的殺人犯,先生?”莫琳說。

“你的外表並不是嚇退女孩的主要原因,要知道,那些在戰場上被炮火轟掉半邊臉的士兵看上去比你要可怖得多。可他們會因此而終身藏匿在黑暗裡度日嗎?不會,他們隻會因勇氣與忠誠而被嘉獎,人民和國家視他們為英雄。”

這話不免引得對方發笑。

莫琳過於義正言辭的反駁對於一個生長在罪惡中的人來說可能過於苛刻了,她並不知道,他的道德感少得可憐。不,從嚴格意義上來說,這樣東西從來沒存在過。

“精彩的勸誡,萊斯曼小姐,”

“但我想我不是邀請你來這裡對我進行審判的。”幽靈的笑聲陰冷,手裡的套索收緊了一些。

雖然那番話沒有起到它應有的效用,但莫琳沒有慌張。她捏緊袖中的刺刀,繼續耐心和他周旋:

“既然勒索是你謀生的手段,我當然不會剝奪它。先生,在這裡和你探討關於心上人的問題也並不是我本意。事實上,我想說的是,我是個有錢人,也有一定的地位,如果事情有挽回的地步,我們完全可以坐下來談談條件。”

“我有能力按期付給你理想的薪資,也允許你對劇目內容進行更改。所有演員,芭蕾舞女,還有樂隊的調度,都可以和你商量,如果你希望克莉絲汀成為歌劇院的新星,那麼我會替你捧紅她。”

“在我看來,你需要一個好用的傀儡。而我這麼聽話的幫手恰好屬於稀缺資源。”

莫琳一點也不對她話中的自我貶低感到難堪,相反地,她說這話時還頗有些理直氣壯。

“聽上去很讓人心動”,意料之外的,幽靈竟然頓了一頓,“讓萊斯曼家的小姐屈尊做我的下屬,恐怕我得折上幾年性命才行。”

他明顯對此很感興趣,套索在莫琳的脖子上反複摩挲,似乎是在思考這件事情的可行性。

風險越大的事,總是越能勾起瘋子的探索欲。他自言自語道:“這實在太難以拒絕了。一個騙子,一個唯利是圖的女人,多麼適合成為我衷心的仆從。”

沒過多久,莫琳感到自己的下巴被人捏住了,一股野蠻的力量迫使她將嘴張開。細長的瓶頸強製性入侵她的口腔,辛辣的液體順暢地流入她的喉管,帶來一陣強烈的灼燒感。

是什麼?他在做些什麼?

莫琳忍耐著不適,在意識到他在給自己灌毒後,以最快地速度去摸自己的袖中的刺刀。可是什麼也沒有,袖口空蕩蕩的,早就失去了重量。口中的味覺漸漸消失,她失神地往遠處一瞥,看見寶石反射出的隱隱約約的光芒,寶石是鑲嵌在刺刀手柄上的,也就是說,那把原本被自己視作救命稻草的武器被人丟開了。

他早就發現了。

“放輕鬆,這隻是用來確保我們之間的合約更加牢固。”對麵的人說:“和魔鬼做交易總要付出點兒代價。一點兒副作用也沒有,不會讓你長出嚇人的痦子,也不會使你苗條的身材走樣,我保證。”

“如果你不聽話,我不介意多費點事讓劇院再換位經理,”幽靈終於放開她,已經空了的瓶子哐當一聲碎在地上。

聽聽,多讓人耳熟的話。

莫琳突然想起來自己當初對達茜說的,她說什麼來著,不介意多花些錢掃除這個麻煩?從某種方麵來說,他們的想法倒是不謀而合。

這是莫琳昏迷前的最後一刻。

將人放走後,埃裡克獨自坐在桌前寫譜。

他長久地盯著同一個音符,思緒卻飄到了很遠的地方。

他不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麼,竟然真的放走了那個攜帶諸多不確定因素的危險。

她是個軍火商的侄女。

和那個死掉的布景工人不同,她具有最高等級的危險性和不確定性。

她是美豔的玫瑰,是荊棘藤上伺機而動的毒蛇,是阿弗洛狄忒用以勘破凡人欲望的眼睛。明明是她喝下的毒藥,可卻在腐蝕他的靈魂。

埃裡克向來是個冷靜的人,習慣掌控自己的欲望。他對這個世界隻有兩種簡單的情感,仇恨,以及愛。他很確定自己把唯一的愛全部放在了克莉絲汀身上。

但萊斯曼不一樣,他很難形容自己對她的感受。仇恨嗎?不是的,她的眼睛裡沒有恐懼和厭惡,他沒有理由對她報以仇視的目光。那麼愛嗎?絕不,除非他瘋了才會愛上一條毒蛇。毫無疑問的,她是個狡詐,唯利是圖的女人,但這些特質又帶來了好處,使他在她麵前不會生出任何自卑唾棄,這類自我厭棄的感受。

他能理所應當地展示出自己惡劣的那一麵。

更古怪的是,他竟然有些樂忠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