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被她的要求困住,又重新沉默下去。與此同時,莫琳順著他的話,低頭打量了自己一番。即使今天為了活動方便,並沒有穿著什麼過於複雜的服飾,可要她挽著垂到腳踝的長裙,踩著帶跟皮靴去攀爬一堵不知道風險的高牆,這無疑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奧斯頓不忍心看她低落的麵容,開始思考起來帶上一位女士攀爬的可能性。雖然他對自己的身手有足夠的信心,可對她卻沒有,她是個與他而言全然未知的變量。
他聽到他在違背自己的大腦發出聲音:“萊斯曼小姐,如果您不介意......不介意我的冒犯,我想我可以綁一根繩子帶您下去。”
周圍人用看瘋子那樣的眼神看向他。
如果在場的換做是任何另外一位貴族小姐,恐怕他會因此被對方押送到警署去。
可這種情況在此時此地卻不會發生。因為對方是莫琳,不受名聲束縛的莫琳。
她很快領會到他的意思,現當下也的確隻要這個冒進的方法值得一試。她從裙子上用來裝飾的係帶穗中抽出一條看上去最為結實的,將其中一端綁在自己的腰上,另一段則遞到奧斯頓手中。
“就那麼辦吧!”莫琳說。
她還不忘麵露威脅地恐嚇其他人:“你們清楚說出去的後果”。
莫琳知道,僅憑她的這麼一句話很難鎖住所有人的嘴巴。不過這時候孰重孰輕她分得很清楚,名聲能值幾個錢?能賣了給歌劇院裡的人發工錢嗎?
奧斯頓沒料到她同意得如此迅速。他看向自己攤開的手掌,裡麵靜靜躺著從女式長裙上取下的繩結,她就這麼把性命輕易地交到了自己的手上。
他不知道該對這份突如其來的信賴感到喜悅還是恐懼。
可莫琳根本沒給他留下反應的時間。她不耐煩地搖了搖繩子,示意他趕緊帶自己下去。
奧斯頓隻得接過那段看起來並不十分牢靠的繩索,斂下心神,開始謹慎地翻越那道缺口。
他身手利索,動作十分輕巧。很快就輕盈地越了出去。
然而繩索另一端的人就不一樣了。最開始的幾步對莫琳來說尤為困難。她平時疏於鍛煉,更不曾有過什麼攀爬的經曆。光是越過那道殘牆上的缺口都費了她不少力氣。
當她還苦著臉努力將自己的裙子塞得更緊實一點的時候,奧斯頓已經在外麵的牆垣上找到了合適的落腳點。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莫琳,沉默地等待著她踏出滯空的一步。
在莫琳探出半邊身體後,他放棄從牆體上借力,懸空抬起胳膊,擺出一個守護者的姿態。
女人半撩起礙事的裙擺,大腿緊張地貼住外側的牆體。在終於安全地將自己挪出去後,莫琳踉蹌著摔進一個堅實有力的懷抱,她嬌嫩的臉頰與對方粗糙的漿布外套不可避免地來了次親密接觸。隻是莫琳還來不及站穩,就因為看見對方的姿勢而忍不住破口大罵:“快抓回去!”
他隨時都有可能因為重心失衡而墜落。
“就算你不在乎自己的,但我的命卻值錢到你打十輩子的工也換不來。如果今天我們掉下去了,我保證你的家人會在監獄裡度過餘生!”她的雙頰因為氣忿而泛紅,吐出的字字句句都如同蛇的尖牙那樣淬著毒。
“我記住了。”奧斯頓在心裡回答她。
他開始托著莫琳緩慢地下移,每走一步,都要重新測量距離,並且觀察牆體的濕滑程度。毫不誇張地說,這比在刀尖上行走更加困難,尤其是在帶了一位女士的情況下。
奧斯頓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說出那樣糟糕的提議,那句話簡直陌生得不像從他嘴裡冒出來似的。他究竟是為了什麼?為了得到新任經理的青睞?還是為了萊斯曼小姐的親近?
主語對象一旦發生改變,結果就是天差地彆。
他心裡裝著彆的事情,沒注意到下方的窗沿上斜插著一段尖銳的斷矛,在向下攀爬的過程中,鐵刃輕而易舉地劃開了人類脆弱的皮膚,帶走提供生機的血液。那一瞬間奧斯頓差點沒忍住痛呼出聲,最後卻還是努力將痛苦的聲音堵在了嗓子眼裡。由於過度用力,他的指甲摳進石縫裡,牆體逐漸滲出斑駁的血跡。
莫琳半倚在奧斯頓的臂膀裡,視線被男人寬闊的胸膛所完全遮擋,自然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她能感受到有一股似有似無的鐵鏽腥氣傳入她的鼻腔,卻什麼也沒有說。
兩個人在一片沉默中落地。
由於奧斯頓這個變數,他們選擇了一扇錯誤的門。
不知道隱匿在何處的幽靈發現了他們“作弊”的行為,他似乎很不滿意對方沒有按照他設想的軌跡行動。在對方妄圖要踏入自己的領地時,‘他’開始警告這兩位擾亂規則的擅闖者:
然而他沒有說話。
替他表達警示的是遠處踏水而來的一匹馬。
是匹通體黑色的駿馬,鬃毛油光水滑,奔跑起來如同流動的綢緞,一看就是被人精心照料的。可奇怪的是,這匹馬身上並沒有任何馬鞍和坐墊的影子,它背脊上的線條流暢,和田野裡那些自由的野馬沒什麼區彆。
它在他們身邊緩步停下,衝著奧斯頓嘶鳴出聲。
莫琳看向它,發覺它正不耐煩地颼颼搖擺著尾巴,後腰下沉,擺出攻擊的姿態。
奧斯頓渾身緊繃地站在她身後,像一隻將要離弦而發的弓箭。
“你留在這裡。”莫琳深吸一口氣,很快做了決定。
她早該料到這一步的,那個幽靈就是在看著他們走到這裡。他絕不會允許自己帶著任何變數走進他的領域。
當然,照他說得做也並不是全無好處。至少能確保自己的工人能不遭她連累。
劇院不能再死人了,倘若自己到時候帶著兩具屍體回去,莫琳不知道該怎麼麵對老沃特。
奧斯頓卻並不讚成她的決定。他俊朗的五官糾結地皺在一起。讓這樣一位年輕脆弱,稍稍用力就能碾碎的貴族女性深入魔鬼的地界,這絕對不是什麼好主意。沒有任何一位紳士會讓女士走在自己前麵。
可問題他不是。
他沒有能堂而皇之擋在她麵前的紳士身份,他生來是下等人,是隻能選擇遵從主人命令的奴隸。
莫琳不知道自己身後的人在想什麼,她在忙著檢查自己的武器。
等她確認了袖子裡的刺刀好好地待在原位,莫琳這才重新感受到了自己心臟的跳動。她解開將自己和奧斯頓的命運綁在一塊的繩子,丟在地上,獨自向那段棧道走去。
身後的人目視著她離開,手臂上的傷口已經結出了血痂,像道勝利徽章刻印在皮膚上。
岸邊靜靜停放著一艘貢多拉搖船。
船身小巧,全漆黑色,旁邊立了一根細長的撐杆。
岸邊無風,水麵無瀾,空氣似乎就要凝固在片潮濕黏膩的地下牢籠裡,像一片半涸的瀝青那樣,沉默而緩慢地將人往下拉。
她站上船,用撐杆輕輕將船體推離,任由自己潛進前方那片無邊的黑暗裡。
在快要抵達湖心的時候,莫琳的手臂已經酸痛得難以繼續發力了,腳下木板上殘餘的汙水隨著船身搖晃而逐漸浸濕她的鞋襪和裙擺,濕答答地貼在皮膚上,讓人十分不舒服。
莫琳鮮少坐船,更沒做過自己撐船這種事。
這片黑湖看不見邊際,莫琳在這裡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甚至有種自己現在已經離開歌劇院,到達某個城郊的荒地的錯覺。她在心裡祈禱這個瘋子該不會那麼消息閉塞,想通過綁架自己來向萊斯曼勒索錢財。
不知道多久以後,船身似乎觸礁,被什麼東西往後推了一推。莫琳避之不及,被反作用力帶倒,整個人栽坐在船上。
又過了很久,久到她都想要離開的時候,有人打破了這片沉寂。
“歡迎,萊斯曼小姐。”他在遠處輕輕笑了一聲。
這是莫琳第一次聽到幽靈的聲音。
與她所設想的十分不同,對方說話的語調如同弓拉琴弦,低沉而極富有魅力,甚至比她劇院中男低音的演出更吸引人千百倍。男聲回蕩在黑暗中,密不透風地包裹住她的每一寸皮膚。
“我們終於見麵了。”
這個地方的黑暗漫無邊際,她的眼睛徹底失去了作用。她失去視覺,其他四感被無限度地放大。
那個幽靈似乎在朝她走過來,與她近在咫尺。
不,要比這更近,她好像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拂過自己的脖頸。
他的呼吸是涼的。
怎麼會有人的呼吸是涼的?!
莫琳猛地反應過來,寒毛直立,她的第六感告訴她要逃。
人的祖先進化多年,對危機不斷上升的敏感程度使他們躲過千百次的自然洪災,也躲過同類之間的自相殘殺。
可是很顯然,莫琳的第六感來得太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