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演日就在這周五。
新劇目將在歌劇院內部原原本本地按照流程上演,每一處細節都力臻完美,才不至於在演出當天出現什麼不該有的意外。
預演場的觀眾不多,大部分是莫琳安排的內部人士。屆時他們會被三兩分散在整個觀眾席上,以確保各個角度的觀眾體驗都是令人滿意的。
所有的演員,舞女,歌唱家都對這次預演嚴陣以待。道具管理員將配劍擦得鋥光發亮,吉裡夫人拉著芭蕾舞團做了連續三天的夜訓,連舞台布景使用的吊索都換了新。沒人想在這位嚴格的女經理麵前丟臉。
深紅色的手繪天鵝絨幕布垂落舞台兩側,吊頂上鎏金彩繪的古神向下凝視眾人。
莫琳抱著手坐在專屬包廂內,吉裡太太就站在她的身側。不是因為彆的,而是她們這個位置能最清晰地看見每位芭蕾舞演員的動作,抬腿,展臂,騰空,莫琳毫不懷疑吉裡太太的眼睛能分辨出哪怕是五個角度的差彆。
第一幕將要隨著感恩讚美歌的齊誦而落尾,紅衣主教用他充沛的情感灌入進了那首經典的抒情詠歎調,祈求主寬恕他的背信者。他的聲音醇厚而綿長,讓人想起真正的天鵝絨。
如果這時候莫琳往底下的觀眾席瞟上一眼,就會發現有不少人都被這曲詠歎調吸引,麵容虔誠地望向那位紅衣主教,仿佛他即是主的化身。
莫琳不信教,可巴黎信。
她之所以撤掉先前那些陳詞濫調,用來歌頌戰爭英雄的劇目,是覺得那些已經攬夠了人們兜裡的法郎。也許的確還有不少男士熱衷於此,可貴族小姐們不愛看蓄著胡子的中年男低音在他們耳邊與女高音調情,這讓人失去興致,久而久之,甚至倒人胃口。莫琳從前也是這些貴族小姐間的一員,她知道她們愛看什麼——年輕的愛情,情人間的爭奪,顛倒的家族血緣,再加上莊重的宗教背景,她們每個人都能與此產生自然而然的共情。
“噠噠”,有人在敲門。
吉裡太太走過去,是原定過來送節目單的人。不知道為什麼,他晚到了。
吉裡太太皺著眉從托盤上接過劇目單,卻發現那人的手正無法控製地顫抖著。他的嘴唇慘白,臉色發青,像是剛見了鬼。吉裡太太剛想問他發生了什麼,就發現一小張粘在劇目單背後的羊皮紙掉了下來。上麵的花體字是用紅墨水寫的。
“是什麼?”莫琳的視線終於從舞台上收回來,她看到吉裡太太俯身的動作做到一半就僵住了。
對方停頓片刻,把紙條遞給她,說:“您自己看吧”。
「為您的新劇目送上一份薄禮
--F·DEL·O」
“哦?這回連信封也吝嗇裝給我了?”,莫琳麵對這份著筆幼稚的威脅信,一點兒動容的痕跡也沒有。還在英格蘭的女校時,這種東西她不知道給彆人送過多少次。
她神色自若地將紙條丟給了吉裡太太,說:“送禮人不到,這位先生真是連一點兒誠意也沒有”。
吉裡太太已經見慣這位女經理的大膽了,可她依舊覺得自己有必要提醒她事情的嚴重性:“萊斯曼小姐,我還是建議您中止預演”。
“中止?”莫琳將那張羊皮紙丟回給已經站成一尊雕像的侍應生,回答她:“現在可不是什麼說玩笑話的好時候。”
“為了在出現更大意外之前。”吉裡太太依舊堅持。
莫琳猛地側過頭看著她,臉上的笑容褪得乾乾淨淨,“就為了這個人一句話?”,她不可置信地問,“如果預演能被他這麼輕而易舉地打斷,那麼首演是不是也可以?”
“我希望你能分清楚,究竟誰才是歌劇院的主人。”
他們年輕的女經理被激發出了難得的戾氣,她似乎有些失控。
“演出一旦開始就不可能被中止,也沒有必要。他不是要送禮嗎?我們走了的話,誰來收?”莫琳坐回自己的位置,冷冷地看向吉裡太太。在她心中,對方似乎已經成了某種意義上的幫凶。
吉裡太太臉上的每寸骨肉都崩得緊緊的。
她知道她勸不了這位女經理,每位新來的經理都是這樣,沒有人會在一開始就相信她,他們非要自己吃到苦頭才行。
像是為了要印證她的話,這時舞台上方突然傳出一聲異響。
就在所有人都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的時候,巨大的吊頂水晶燈往下一墜,像一柄破空利刃,直衝莫琳所在的包廂砸來。
莫琳記得,久在她初來歌劇院進行交接時,自己就毫不吝嗇地向前經理稱讚過這盞燈。“輝煌而盛大,恰如歌劇院於巴黎”,而現在,這盞失去控製的輝煌藝術品,化作了天然帶有掩護的殺人利器,命準的就是眼前這位屢番挑釁的新主人。
是F·DEL·O,他打算殺了我。
莫琳想。
她們間的距離僅僅剩下幾英尺,莫琳甚至能清晰地看見吊燈上麵綴飾著的寶石礦物。來自奧地利的綠鬆石,阿拉貢的煤玉,哥倫比亞的黑曜岩..... 她還來不及一一辨認,那些流線形的彩繪水晶在光影折射中幻化為一道道短而鋒利的光刃,筆直的紮入莫琳的瞳仁裡,試圖憑借它耀目的鋒芒令人陷入暈眩。
“我要見你”,她用幾乎查不可聞的聲音說。
包廂裡隻有莫琳和吉裡太太,這話卻顯然不是說給對方聽的。
而最後一刻,就在水晶燈幾乎與莫琳貼麵而過時,變故突發。龐然大物陡然在空中發生了急轉,像是被人用蠻力強行拽回的玩具那樣,絲毫不帶轉圜地原路急退,直直地墜落在舞台中央。
轟隆一聲巨響。
莫琳的腦子裡像是崩了線。
還有許多怔愣在原地的演員沒來得及反應,即使被旁邊眼疾手快的同伴拽了一把,還是沒能避免擦傷。一時間現場亂作一團。
尖叫聲此起彼伏,或高或低的音調融合成鼠尾草上紮人的刺:
“我的胳膊!”
“我的腿!”
“它在流血!我止不住!”
“誰來幫幫我?!”
人聲沸騰之間,舞台上的人正手忙腳亂查看彼此的傷勢,下麵的觀眾則茫然地杵在座位上。秩序不複存在,剛才那些寧靜神聖的詠歎調則早在敲門聲響起時就消弭四散。
莫琳像是一瞬間被抽乾了所有的力氣。
她癱坐在包廂的軟墊上,遲遲沒有緩過神來。
過去的日子裡,她不是沒有見識過恐嚇和威脅,甚至與之相伴生活許久。但來自於死亡的威脅,她卻是不曾經曆過。在那盞燈要砸過來時,她想起來母親彌留之際枯槁的麵容,想起她從前懷抱她溫暖的手,想起英格蘭樹葉縫隙中透過的陽光。她真的以為自己要死了。
“快,快去找醫生來!”目睹這一切發生的吉裡太太最快反應過來,她推了一把來送節目單的年輕男人,自己則眼疾手快地扶住了莫琳。
隨著水晶和寶石在地麵上砸出的巨響,莫琳的思緒也終於漸漸回籠,她看向舞台上方,吩咐吉裡太太去將負責舞台布景的工人帶到自己的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