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針(1 / 1)

“死了?!”

吉裡太太第一次在這位女經理的臉上看到這麼複雜的神情。

她不斷地轉動著手上的靈蛇狀戒指,像是在借此平息心中洶湧起伏的情緒。

這份“禮物”實在是出乎意料。可所有人又都對背後的現實心知肚明——這不過是幽靈先生對於莫琳一次小小的問好。那份逾期不久的四萬法郎不至於令他這樣大動乾戈,在這重要的權力更迭時期,他是在警告歌劇院的人認清歸屬權所在。

莫琳絕不會眼睜睜看著他毀掉自己的財產。

雖然巴黎對於她來說尚且屬於新地界,但不代表她完全不具備反擊的力量。

她必須做點什麼。

這位有著柔順金色卷發的海伍德小姐在隔天下午到達莫琳的公寓。

“莫琳!”

她被傭人從馬車上攙扶下來,臉上的喜色溢於言表。

“你不知道我在家裡待得有多悶,還好你寫信給母親,我才有了出來玩的機會。”

達茜.海伍德是她在英國時的至交好友。

海伍德家族屬於曆史源遠的舊派貴族,被皇室封銜掌管蘇格蘭的領土。他們家在高地邊緣的島嶼上擁有數座景觀壯闊的城堡,莫琳曾幾番被邀請前去度假。

現在她回到巴黎,剛立穩腳跟就急匆匆給對方寫了信。她知道達茜是個閒不住的性子,如果不是囿於姓氏枷鎖,遊曆列國恐怕才是她的誌趣所在。

沒想到,這回卻誤打誤撞碰上了這件事。

“你彆告訴我這是把家都搬來巴黎了?”

莫琳迎上前,瞧見達茜隨身的管家正指揮下麵的人將行李一箱箱搬出來。

“才沒有”,達茜拉著她的手撒嬌,“我真的隻帶了一小部分,保證不會占用你太多地方的。”

這句話很快就得到了應證。

當海伍德小姐站在夏朗頓路十七號公寓的樓下時,她流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眼神。

“莫琳坎貝爾,你怎麼會住在這種地方?連花園都沒有?”

不能怪海伍德小姐不食煙火,畢竟在英國時,莫琳的父親-也就是坎貝爾家,可在不列顛擁有一大片占地超過五公頃的私宅。雖然那並不完全屬於莫琳本人,可她也不至於要淪落到住進這種房子。

莫琳給車夫付過傭金和小費,轉頭笑著回答好友:“你猜什麼?還有更驚訝的事情呢。”

“這些行李,恐怕得靠自己抬上樓去。”

還好達茜這次出門帶了隨身的傭人。莫琳看了看自己戴著小羊皮手套的手,想,讓她們兩個來做這些粗活實在是不太現實。

達茜已經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任由自己的女傭和管家將行李一層層往上搬。直到站在莫琳的客廳裡,看見自己的箱子幾乎將客廳塞得沒有落腳之地,才勉強回過神來。

她艱難地開口,不知道該揀些什麼話來說。

“莫琳,你是不是遇到了困難?”她突然轉過身問,華麗的裙擺擠在狹隘的空間裡,差點將自己絆了一跤,“你早點和我說就好了,我雖然沒什麼私產,但可以從我母親那兒要,實在不行,多賣幾樣首飾也夠接濟你。”

她誠懇地看向自己的摯友,顯然是將這當成了正經事來對待。

“真的不用。”

“如果能把這些箱子都收到房間裡去,我想我們的客廳並不算小。”

達茜滿臉我才不相信的樣子。

事實上,莫琳說的不算假話。

夏朗頓路在早些年間就以聖母感育英國女修道院之地而聞名,現在居住的多是富有的外國女性,而這棟十七號公寓,又尤其受這些富有的年輕女士們青睞。

她所居住的套間位於公寓樓頂層,並且房東將頂層所有的房間都打通合並在了一起,所以並不存在空間狹小的問題。相反的,如果和十七號公寓其他的租戶相比,她的地方毫無疑問是最寬敞的,也是租金最昂貴的一間。

那位小舞女,克莉絲汀租不起這地方,事實上她一年的工資都不夠租下這地方幾天的。歌劇院的前首席卡洛塔夫人也租不起這地方,她住在和這兒隔了兩條街的巴德公寓裡,而登上《巴黎美人》封麵的交際花也隻能勉強付得起這裡三樓的房租。

可就算巴黎一半以上的人都隻能對這裡的日租望而興歎,十七號公寓還是免不了遭到了海伍德小姐從頭至尾的嫌棄。

莫琳早就預料到了現在的情況,她解釋道:“我在巴黎沒有置產,如果你實在住不習慣這兒,可以去海伍德遠親那邊的莊園,那兒也許會更合適一些。”

她記得海伍德家有不少人在巴黎擁有私宅,隻不過大多數時候都空置著,大概是有定期請人清掃的,作為暫時的落腳地還算合適。

“我才不要,我這次可是應你的邀請才來的巴黎,當然要和你住在一塊兒。”達茜癟癟嘴,直截了當地拒絕了她糟糕的提議。

”萊斯曼,他們不承認你嗎?”她又問。

聽她突然拋出這個問題,莫琳罕見地沉默了一會兒。

“是我的錯,我不該問你這個的。”,達茜發覺自己說錯了話,連忙找了個話題想要胡塞過去:“我在樓下看到你有個漂亮的露台,我們可以去那兒喝茶。”

“沒什麼好避諱的,”莫琳接上她的話尾。

嚴格來說,這是莫琳來到巴黎以後第二次被問到和萊斯曼家族的關係。可這句話從一個陌生記者的嘴裡問出來,和從自己至交好友的嘴裡問出來,卻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雖然是一個姓氏,但他們是法國的萊斯曼,而我是英國的萊斯曼。事實上,原本的坎貝爾也和他們沒什麼關係。”莫琳寬慰她。

達茜不再做聲。

也許巴黎這邊的人們不清楚莫琳的身世,但她知道,莫琳原來的名字是莫琳.坎貝爾。

萊斯曼的姓氏是莫琳後來改的,為了她的母親。即使她的生父還活著,但他背叛了對萊斯曼夫人忠貞不二的誓言,他已經配不上當年那位年輕的小姐毅然決然和家族決裂的勇氣了。

“這個已經不重要了”,莫琳將半顆破碎的綠鬆石放在門口的矮桌上,鄭重其事地說:“茜茜,我現在需要你的幫忙。”

海伍德不是那種在巴黎街上隨處可見的無知貴族小姐。

海伍德家族給了她智慧的頭腦,也教會了她運用知識的方式。

達茜從小就喜愛推理遊戲,更熱愛冒險,即使大多數的旅程都是拿莫琳打著借口進行的出逃,但那不能改變她所獲得的豐富經驗。達茜擅長掩蓋痕跡,擅長躲開追蹤,甚至留下誤導追蹤者的線索。相同的,她自然也就擅長追蹤彆人,嗅到逃亡和隱匿的痕跡。

在這些方麵,莫琳自愧不如。

所以,這次她決心要讓達茜替她找到這個影子。

“所以,這盞水晶燈有傷到人嗎?”

在聽完莫琳簡短的陳述後,達茜暫時將那位幽靈先生丟到一旁,首先關心起劇院的傷亡情況。

“那時候剛好在換幕,所以演員們隻是輕微擦傷。但是負責劇幕升降的工人...管理員在後台的角落裡找到了他的屍體。”

“很遺憾聽到這個消息”,達茜將手放在胸前,向她委婉地表示了自己的哀悼,轉而問道:“我能看一看嗎?”

“恐怕不行”,莫琳搖了搖頭,“他的家人悲痛過度,在把屍體接回去之後拒絕了我們所有的探視。不過,我敢確定的是,他是被繩索勒死的。他脖子上有道十分醒目的勒痕”

“據我的演員們說,這個幽靈最擅長的就是使用旁遮普套索殺人。”莫琳補充。

達茜低著頭思考:“將自己視作劇院主人的幽靈,不僅對你的演出妄加評判,還是個使用套索的好手,這案子的分量足以交給巴黎總局的警署去審,你居然交給我?”

她卷曲的長睫毛垂下,遮住了眼裡興奮的光。雖然對手是強大且神秘的殺人犯,但這些特質同樣為案件增添了挑戰性,對達茜而言,沒有挑戰的世界意味著失去了樂趣。

“不能讓他們插手。如果讓警署知道,歌劇院的首演必定會被取消,那麼我的損失將會難以估算。”莫琳回答。

“你不必去找什麼推論罪名的證據”,莫琳提醒自己的好友,“我不想讓你陷入危險裡,達茜,隻要讓我知道他的藏匿處就好。”

達茜聽到這話,忍不住抱怨道:“萊斯曼小姐,我得提醒你,即使你這麼說,但這仍然不是個簡單的活計。據我所知,你的歌劇院裡足足有兩千多道門和七千多把鑰匙,就算我不吃不喝地工作,恐怕也查不完所有的地方。”

“當然,我會調遣劇院的一部分員工供你差使。另外,你也會得到與市麵上最高價位的私家偵探同等的報酬。”

“考慮一下我的提議嗎?海伍德小姐?”

得到理想的答案,達茜這才矜持地回握了一下莫琳向她伸出的手:“合作愉快。”

克莉絲汀已經在房間裡兩日未出了。

吉裡太太攔下了所有試圖探視她的朋友,隻說她是在靜心準備三日後的首演。自從目睹過預演時候那場癲狂的鬨劇,吉裡太太就明白——幽靈先生回到他的劇院了。

可事實上幽靈並未再找她。

克莉絲汀對此感到惶恐不安。自從她答應用靈魂交換歌聲後,除了偶爾入夢的指導,導師一次也未曾來過這裡。他似乎知道了什麼,待她也不再如同以往那樣親近。

這本該是好事,意味著克莉絲汀有了脫身的可能,可她不知為什麼,又對此感到悵然若失。她不知道預演那日被送到萊斯特小姐手上的警告信,自然也就不會將那位工人的離奇死亡和幽靈先生聯係起來,如果她知道,恐怕就不會再懷有此刻的心情。

她期盼的人沒有來過,卻有不速之客找上了門。

吉裡太太能替她攔下其他所有人,卻攔不下經理的朋友。據她所說,這位海伍德小姐近期一直在劇院中勘探,似乎是在預演那天在混亂中弄丟了一件價值不菲的珠寶。

“請問我有什麼能幫忙的嗎,海伍德小姐?”克莉絲汀忐忑不安地看了一眼站在門口的女士,替她搬了一張椅子。

達茜盯了她好一會兒,確認麵前這個纖弱的女孩兒和她的同伴們所描述得幾乎一致,擁有令所有人羨慕的漂亮臉蛋和動人聲音。當她坐在她麵前做詢問時,甚至會不自覺將自己代入到欺淩弱者的嚴肅反派角色。

她清了清嗓子,問:“你的朋友們說,常常看見有劇院外的人出入你的房間,是這樣嗎?”

“您是說勞爾和他的朋友嗎?他是劇院的讚助人...我們曾經是童年的玩伴...”

“我不是在指子爵先生”,達茜打斷她,“是位穿黑色大衣的先生,他戴著麵具”。

克莉絲汀的臉霎時白了,她沒想到達茜這麼快就知道了他的存在。

同時,她的反應證明了達茜的探尋方向完全正確,達茜不由自主地彎了嘴角。她就知道該先從劇院內部的人下手,除了吉裡太太以外,這位幽靈一定有彆的眼線散布在這座劇院裡。她們和他的接觸時間足夠長,從她們的嘴裡得到答案會是最迅速快捷的辦法。

可麵前這位單純的女孩不知道她們的目的,她急於為自己的導師開脫罪責:

“小姐,他不可能會拿你的珠寶!他從不去觀眾席上,我了解他,他對這些東西不感興趣。”她有些語無倫次。

“那就是說,的確有這麼個人了?”

達茜盯著克莉絲汀的臉,沒有放過她臉上任何細微的表情。這條線索來之不易,劇院的人不知道為什麼都對此緘口不言,她花了很大一番工夫才從一位小舞女的口中套到話。

她繼續問:“這位先生住在哪?你們最後一次聯係是什麼時候?原諒我問得直白了些,但畢竟他有重大的作案嫌疑。那枚祖母綠胸針可是海伍德家的信物,我不能來一次巴黎就將它丟了。”

對於達茜的懷疑,克莉絲汀是半點也不相信的。幽靈先生雖然從沒在她麵前摘下過麵具,但他的每次現身無不是穿著考究,至於他使用的那塊懷表,更是少見的珍藏品,這樣的人沒可能需要覬覦海伍德小姐的一枚胸針。

可這些她都沒法說出來。

“我...”大概是沒受過這樣嚴厲的盤查,克莉絲汀臉上的血色都褪儘了,她用求助的目光看向吉裡太太,企求對方能伸出援手。

“不用看她,吉裡太太向你們的經理承諾,會協助我儘快找回胸針。”達茜說。

吉裡太太就站在邊上。她看上去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沒有發話。

發覺吉裡太太真的沒有插手的跡象,克莉絲汀喪氣地垂下了頭,她說:“八月三日,小姐,就在預演前一天,在那之後我就沒見過他。至於他住哪兒,我真的不知道。”

“那麼你們平時在哪兒見麵?”

“舞台布景間隔壁,那裡一直放著半空的道具架。”她撒了個小小的謊,她隻是在這個地方碰巧看到過一次幽靈先生的背影,之後就再也沒有了。

無論如何,伊奎恩絲也說不出口—每次和幽靈先生的見麵都是在她的房間裡,這對她的聲譽將會是個致命的打擊。如果讓勞爾知道,那就是她親手葬送了他們倆的未來。

“感謝你的配合,克莉絲汀。我相信根據你所提供的線索,胸針很快就能被找回來。”達茜朝她露出一個禮貌的微笑。

在離開她的房間後,達茜沒有浪費時間,立刻根據克莉絲汀的描述找到了她所說的地點。

舞台布景間的門口遺留著幾道拖痕,隔壁果然擺放著高大的騎象道具。達茜摸了摸騎象的表麵,上麵落著一層薄薄的灰。這地方應該有一段時間沒人來過了。

周圍沒有其他值得注意的物件,於是達茜叫了人幫忙將道具挪開,騎象背後什麼也沒有,是一堵堅實的牆。她伸手在牆壁上四處敲了敲,果然發現了中空的聲音,如果用手摸的話,就會發現有一道隱門。

好在莫琳提前給她調遣了手下。達茜沒有料到,幾個身強力壯的工人同時發力,才堪堪將那堵石門推開了一道可供單人側身而過的縫隙。

隱門後邊是一條長長的甬道,由於裡麵光線稀薄,幾乎看不見頭。礙於空間狹隘,達茜沒有帶人,獨自走了進去。

就在她步入這片黑暗的片刻時間,身後就傳來了沉重石門摩擦地麵的聲音。她能聽到外麵幾個工人驚慌失措想要重新將門打開的舉措,但顯然都是徒勞的。

達茜的心臟急促地跳動著,在這個狹窄寂靜的甬道裡顯得格外突兀。

不知道多久以後,她在黑暗的空間裡數著自己的腳步聲,終於走到了這條路的儘頭。

——又是一道門。這扇門被反鎖著,旁邊開了一扇窄窄的,大約三英寸寬的小窗。

達茜透過窗戶觀察了半天,在反複確認外麵沒有人以後,終於打開窗將自己的胳膊伸了出去,朝門那邊摸索。

她在門上摸到了一把冰涼的鑰匙。

此刻達茜的心如墜冰窖。

她安慰自己,其實有不少人會在鎖門後將鑰匙留在鎖孔裡,借此來防止外麵的人撬門。可不知道為什麼,她此刻就是怎麼也說服不了自己。

一切進展得太過順利,順利得讓達茜覺得自己就像被人在脖子上套了繩,一步一步地引向獵人布置好的陷阱。

但是走到這裡,她已經不再有回頭的機會了。

“哢”,門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