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換(1 / 1)

在莫琳·德·萊斯曼來到巴黎歌劇院的第三個星期,她的個人專訪終於見報了。

晨報的記者將她描述成了一位富有極高鑒賞力的獨立新女性,並且在不惹人生厭的範圍內對她與萊斯曼家族的糾葛進行了藝術性加工,增加了各個階層的可讀性。非常不值得一提的一點,這位記者似乎對她有著個人化的欣賞,在末篇大肆讚揚了一番莫琳的美貌,聲稱她是巴黎遺落在倫敦的蒙塵明珠。

今早她去寓所樓下的麵包店買早餐時,還聽見有兩個年輕女孩躲在櫃台後邊小聲探討。

“那位就是晨報上說的萊斯曼小姐吧!她從前似乎也常來,我們先前居然都沒有注意過這件事兒!”

“誰能想到會有貴族家的小姐住在這兒?我還以為她們全都是深居在大莊園裡的。”其中一位女孩自言自語道,她的目光始終追隨著莫琳,讓人很難忽視。

另一個則非常讚同她的觀點,使勁點頭說:“誰說不是!我以前隻覺得這位小姐打扮有些大膽而已,甚至還猜測過她是哪位新來的交際花呢?”

話音未落,這個女孩就被同伴捂住了嘴巴,“你怎麼敢說這樣冒犯的話!”。

“對不起,我......”

她剛打算道歉,就被另一位小姐高昂的聲音給蓋了過去。

“你說的一點兒也沒錯!”她從鼻腔裡發出了??冷哼:“看來萊斯曼的家教的確不怎麼樣,竟然會讓自己的侄女住在這種地方,甚至去歌劇院拋頭露麵!我看她當務之急並不該在這裡買麵包,而是該去隔壁的街上多和幾位紳士搭話,看能不能把自己嫁出去才對。”

“這位小姐,我想我們不認識。”

“你當然沒有機會認識我!”她依舊昂著下巴:“我的家教森嚴,從不允許女兒們在外從事肮臟的金錢交易,更不會和男人們廝混在一起!這是隻有窮人才做的事情。”

這回連櫃台後那兩個女孩的臉色都變得難堪了。她所鄙夷的不正是她們所賴以謀生的嗎?

雖然這些話極具攻擊性,就算說她們倆之間有仇也不為過了,但莫琳很大度地沒有計較,反而麵色如常地給自己的小麥麵包付了錢。直到女孩幫自己結完賬才開口:

“記住了嗎?”

“什麼?”女孩一頭霧水。

莫琳耐心地和她解釋:“剛才這位小姐說她不會從事肮臟的金錢交易。那麼我想你們應該警惕,她一會兒大概率是不打算為自己的東西買單的。”

“我們怎麼稱呼這類行為來著?對了,盜竊。”

然後她轉過頭,對著那位麵色青白的小姐說:“我必須承認,認識你這樣的人並不是什麼好事。一個虛偽自大,刻薄又醜陋的空心人,又怎麼會值得彆人浪費時間與她結交呢?”

“撲哧”

另一位女孩率先反應過來,她忍不住笑出了聲。

“你!”那位小姐氣得說不出話,泄憤似的將手裡的東西甩在地上,然後推門而出了。

“萊斯曼小姐,請等一等,”眼見莫琳也打算離開,櫃台後的女孩恍然大悟似的拍了拍口袋,著急地說。

“我們必須為剛才的話向您道歉,對不起”,兩人十分誠懇地朝她鞠了個躬,然後將她剛才付的法郎退了回去:“就當我們的賠禮了。”

“不用了,”莫琳沒有收下,她朝兩人眨了眨眼睛:“保持肮臟的金錢交易才最讓我放心”。

要說她有沒有生氣,事實上,這點小插曲可沒辦法影響莫琳的心情。她在心裡想,好歹交際花也不是人人能當的,起碼她們沒有抵賴自己是個美人這件事。

而她今天大多的好心情大概是來源於這份令人十分滿意的專欄。

——新劇目的票全都賣完了,這是她想要的結果。

莫琳不知道的是,這篇專欄不僅僅為她的新劇目帶來了上座率,還在巴黎社交界掀起了不小的波瀾。這件事幾乎成了萊斯曼家訪客們掛在嘴邊,用來插科打諢的玩笑話。

萊斯曼家實力斐然,但花邊新聞卻少得可憐,這位初初嶄露頭角的莫琳小姐無疑成了大家的新消遣,尤其是她在巴黎的首秀。看歌劇的女士不少,可上來便要管理歌劇院的卻隻有她一個。莫裡斯先生對此感到十分頭疼,最近來拜訪他的人更多了,他們手裡幾乎都握著歌劇院新劇目的門票,半開玩笑地恭維他有這樣一位天賦異稟的侄女。

沒錯,莫琳確實是他親妹妹的女兒。可即便如此,他們之間早就不剩什麼血脈親情了,他甚至已經將近十年沒再見過她。

他認為莫琳行事這樣高調是為了奪得他的注意,一定會在輿論發酵到最高點時上門前來拜訪他,可卻坐等右等都沒見到她的影子。這下,即使冷靜如莫裡斯先生,也沒忍住私下吩咐了昆西去替他弄一張票來。

“去看看她到底想做什麼。”

這女孩是在替她的母親報複我們,一心想要弄臭萊斯曼家族的名聲。莫裡斯想。

對此一無所知的莫琳坐在辦公室裡打了個噴嚏。她還以為是自己高興過頭了,於是披上掛在椅背後邊的毛毯,打算去後台看看演員們的排練情況。

“萊斯曼小姐。”吉裡太太在門口攔住了她。

“有什麼事嗎?”莫琳問。

吉裡太太沒說話,遞給她一封紅底燙金的信,上麵用火漆章做了骷髏式樣的蠟封。

——平日和莫琳有信件往來的人不多,他們的徽章莫琳都能記得,這個彆致的蠟封在她的記憶裡從未出現過,要麼是仇家,要麼是來自巴黎的新追求者。

莫琳簡單地下了判斷,折回辦公桌前取了把銀製的裁信刀,將信封整齊地劃開了一道口子。

「親愛的莫琳·德·萊斯曼女士,

歡迎來到我的劇院。

聽說卡洛塔夫人已經被您辭退,首席女高音暫由克莉絲汀擔任。這是非常明智的選擇,她會在演出上向您證明。但我並不讚同您在《晨報》上所刊登的內容,將個人瑣事與歌劇院捆綁將會玷汙創作內容。

另外,費爾曼先生已經拖欠了我兩個月的工資,共計四萬法郎,請您按時繳納。

屆時我會在五號包廂欣賞新劇目。

您忠實的仆人,

F·DEL·O」

“他的劇院?”

莫琳看了一眼吉裡太太,對方卻見怪不怪地避開了她的視線,像是已經對這種疑慮習以為常。

“F·DEL·O是誰?”她換了個問題,繼續問。

“您應該按照他說的做”,吉裡太太沒有給出正麵回答,而是強調道:“先前的費爾曼和阿爾芒先生都已經為此倒過黴了。”

原來是這樣。

莫琳找回了一點兒思路。怪不得言辭間如此不尊重,不用見麵就知道對方是個怎樣心高氣傲又習慣於威脅恐嚇的人,這位F·DEL·O大概率是和那兩位經理著急轉手劇院脫不了關係。是他嚇跑了那兩個膽小鬼。不過憑借什麼手段?

作為商人,她倒是很有興趣學習一下。不過即便是他為她提供了買下歌劇院的契機,也沒有讓她這個現任主人付工資的道理。更何況,他說什麼來著?他的劇院?那麼她銀行賬戶裡燒掉的上百萬法郎算什麼?那可是她幾乎過半的家當。莫琳又不是一個骷髏頭就能嚇哭的小姑娘,怎麼可能就這麼聽從對方的指示。

她掃了一眼吉裡太太那張平靜的臉,知道指望不上對方,於是乾脆坐回辦公桌寫信。

「F·DEL·O 先生,

首先感謝您對我的問候,總的來說,歌劇院還算合我的心意。

很少有人能理解我撤掉卡洛塔夫人的安排,在此不得不讚美您的藝術品味。我很期待克莉絲汀的演出,希望能如您所說的那樣完美。

不過,您的工資恐怕不應該由我承擔。如果您非要堅持,麻煩附信寄來您過往的工作要則以及成果,不然我不會給沒有貢獻的人一分法郎。

一切為了歌劇院的榮譽。

莫琳·德·萊斯曼」

她拉開抽屜,想把自己的署名章給翻出來,卻又頓了頓將手收了回去。最後隻把寫好的回信以及厚厚一遝的財務清單塞進原先的紅色信封裡。

由於她裁信的習慣——隻在開封處留下一道缺口,那枚骷髏蠟封也得以完整地保留下來,她甚至懶得將自己的徽印替換上去。她完全把這封信看成一個笑話。

她拿著信封,朝依舊候在身邊的吉裡太太說:“麻煩替我轉交給這位F·DEL·O 先生,告訴他,如果有什麼意見,可以直接到辦公室來找我,這樣效率更高”。

她的語氣平淡又隨意,絲毫沒有受到驚嚇的樣子。

吉裡太太接過信封,表情變得更古怪了。

可能是因為她的舉動,也可能是因為她的話,總之她實在看不懂這位萊斯曼小姐。萊斯曼小姐在回信時沒有刻意避開她,故而她也看到了回信的內容。

實在不敢想象那個人該會有怎樣的反應。隻希望這位女經理能活得長一些,吉裡太太默默在心中禱告。剛才她刻意表現得不通情理,就是想讓她在處理這封信件時更謹慎一些,可結果卻不儘人意。她和前兩位一樣,隻有真的遭遇不幸才會認真對待這位F·DEL·O先生了。

這位女經理才來不久,可她卻見過了數場因F·DEL·O先生所導致的災難。這位先生神出鬼沒,稱得上是歌劇院背後的主人,前兩位與他意見不合的經理最終都在和他的戰爭當中敗下陣來,最終落荒而逃了。那麼這位女經理呢?她又能堅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