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經理(1 / 1)

“我父親出生在倫敦,母親是法國人。自從她嫁去英國以後,就和這邊的親戚斷絕往來了。即使是他們離婚以後,母親帶著我回到巴黎,也從沒人來看望過我們。”

“那麼您已經不屬於德·萊斯曼家族了?”

“可以這麼說。”

她掃了采訪者一眼,似乎有些不悅,又似乎那隻是對方的錯覺。

女人接著說:“不過我還是會允許你尊稱我為萊斯曼小姐,畢竟我也不會再有彆的名字了”。

她的臉上浮出自嘲的笑容。

莫琳·德·萊斯曼,巴黎歌劇院的新任經理。

莫琳回到巴黎有相當一段時間了。準確地來說,是十八個月。

十八個月以前,她的名字還是莫琳·坎貝爾,約翰·坎貝爾是她血緣關係上的父親,她生活在坎貝爾家族的蔭蔽之下長達二十年。

前二十年的日子平靜而愜意。直到一個午後,她的母親當場勘破了父親和女傭的私情,並用燭台砸傷了對方的額角。沒有人知道,當時在現場的不僅僅是他們三個人,門背後還藏著想要去和母親討論最新簷帽樣式的莫琳。約翰·坎貝爾對自己妻子的不敬惱羞成怒,責令將坎貝爾夫人囚禁,並順勢將莫琳許配給了遠方表親家的男子。他對自己的妻女棄若敝履,沒有顧念一絲一毫的情分,於是坎貝爾夫人不得不反擊。在買通幾個奴仆後,她帶著莫琳和所有私人財產義無反顧地離開了英國,回到了出生和長大的巴黎。

可即使是回到了巴黎,也無法挽回坎貝爾夫人所受到的傷害了。很長一段時間裡,她意誌消沉,茶飯不思,很快被醫生診斷出各種疾病。再後來,她在巴黎的冬天裡安詳地過世了。她走之前的最後時刻牢牢握著自己女兒的手,她對她說:“永遠不要回去”。

再然後,就是她的新生活了。

雖然手握大筆財富,但莫琳渴望能依靠自己做出一番事業來。她必須在巴黎立足,她必須有力氣與坎貝爾抗衡,起碼不再重蹈她母親的覆轍了。

於是,兩個星期前,她從菲爾曼·裡夏和阿爾芒·蒙夏曼手裡接下了這塊地方。

那兩個蠢貨像是被鬼附身似的急著要把歌劇院轉手。在她猛烈的攻勢下, 居然協商到了一個幾乎可以說是前所未有的價格。

但她卻又很快發現,這世上怎麼會有不精明的商人呢?

隻需要仔細翻閱幾冊賬目就能夠發現,實際上歌劇院的經營已經到了十分糟糕的地步。雖然巴黎歌劇院名聲鼎盛,卻也被各項繁冗的大額開銷壓得喘不過氣來。更何況,歌劇院目前的盈利並不非常可觀,先前的革命過於大刀闊斧,帶來的餘熱幾乎將國家的經濟憑空蒸發了一半,像以前那樣願意撒錢買消遣的貴族數目快速縮減,對於一些缺乏大眾化的芭蕾舞劇來說,上座率甚至可以稱之為慘淡。換做任何一個人來接手,她/他都不得不對此而感到頭痛。

莫琳現在亟需要做的,就是重振歌劇院的名聲。她需要更多的觀眾,越多越好。至於這個名聲來源究竟是她本人還是歌劇本身,那都不重要。

在母親故去後,莫琳修改了自己的姓氏。坎貝爾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萊斯曼小姐。而莫琳決定,就讓萊斯曼成為歌劇院的第一塊新招牌。

《晨報》的記者昨天才剛剛收到來自歌劇院的邀約,署名為萊斯曼的女士聲稱自己即將成為巴黎歌劇院的繼任經理,並將在不日安排上演據說是經由她本人改編的新劇目,邀請他來做一項專訪。為了這個專訪,他可以說是和其他幾名記者爭破了頭。

不為彆的,萊斯曼家族正是巴黎此時最炙手可熱的幾個名字之一。他們稱不上什麼名流貴族,但戰爭年代,上流社會幾乎凋零,從前那些華美的詩歌,綢緞,晦澀難懂的貴族名號早已失去了往日光輝,隻有手中握有軍火和財富才是真理。而萊斯曼家族正是依靠販賣軍火起家的。

也許是不想引人注目,這個神秘家族在外活動的次數屈指可數。在正式場合露過麵的隻有掌家的莫裡斯·德·萊斯曼先生,和他的大兒子昆西。

在此之前,莫琳這個名字從未在巴黎社交界出現過。

由於她獨特的姓氏,晨報的記者科爾下意識地將她歸入了萊斯曼家族,以為她是莫裡斯先生哪位尚未露過麵的女兒,這才急匆匆地趕來劇院,生怕錯失了獨家消息。可他沒料到,自己連凳子都還沒坐熱時,莫琳就向他袒露了自己的身世。

“您在聽嗎?”莫琳察覺到他的走神,用指關節輕輕敲了敲手裡的骨瓷茶杯。

男人微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當然”。

他迅速地合上手頭的筆記本朝她致意:“感謝您的配合,萊斯曼小姐。最後兩個問題在我們的提綱範圍外,請允許我為我的失禮道歉。我們會儘快完成這篇稿子,為歌劇院的新演出造勢。”

“非常期待。”

沒有哪個紳士能對坦誠真摯的女士作出指責。即使他知道這位“萊斯曼小姐”是故意拋出自己的姓氏引他們上鉤,他仍然儘職儘則地完成了這次采訪,隻在最後才再次明確了她的身份。

雖然莫琳小姐斬釘截鐵的否認如同一盆冷水將他當頭潑醒,但“萊斯曼”並不是假的。

科爾的大腦迅速轉動著,嫁到倫敦的法國人,她的母親大概率是莫裡斯先生那位緘口不言的妹妹,那位“叛逃者”,為了“偉大”的愛情而不惜與家族割裂。

英法之間那種微妙的緊張關係是人儘皆知的。在兵敗之後,這兩個地域之間人民相互唾棄得更加厲害,可即便如此,仍然有不少被倫敦拋棄的英國人來巴黎暢想新生活,也有在巴黎混不下去的法國人跑去倫敦打秋風。

這位小姐的國籍本就是個容易引起爭議的話題,再加上她的家族背景,根本不用發愁《晨報》這一期的銷量。

“萊斯曼家不被承認的女兒”,“巴黎明珠蒙塵歌劇院”,幾個奪人眼球的標題迅速浮現在科爾的腦海中。他心潮澎湃地握緊了手中的采訪材料,衝出了歌劇院大門。

這篇訪談必須儘快見報,越快越好。

歌劇院裡。

卡洛塔夫人正坐在她的專屬軟凳上,大肆嘲諷正在排練的演員們。

“瞧瞧,她連兩個八度的音都唱不上去,還妄圖想要取代我。

提到莫琳,她又不得不想起當天自己受到的奇恥大辱。這位新來的萊斯曼小姐居然當眾撤掉了自己首席女高音的位置,讓大家互相舉薦,賢者上任,最終定了一位籍籍無名的新人。她當然不願意淪落為一個配角,於是整日在後台遊蕩,不時出言譏諷幾句。要麼是對著那位新首席冷嘲熱諷,要麼就是用自己龐大的身軀擋住芭蕾舞女們下一步的走位。

她越想越忿恨,將自己縫滿蕾絲的裙擺攥得緊緊的,嚷嚷道:“如果沒有我忠實的觀眾,這個歌劇院倒閉隻會是板上釘釘的事。”

“當然了夫人,毫無疑問,觀眾們都是追隨您而來的!”卡洛塔身後的兩位仆從諂媚地恭維她,姿態比她那隻受寵的愛犬放得更低。

卡洛塔:“等歌劇院倒閉了她就會知道要候在我的門前拜訪我了!而等到那個時候,我連一扇窗戶也不會為她打開的。”

“倒閉?”身後傳來一聲嗤笑。

卡洛塔被熟悉的聲音嚇出了一身雞皮疙瘩。不知道什麼時候,嘈雜的後台安靜得落針可聞,她隻能聽到一聲又一聲皮靴叩響木質地板的聲音。

“我看是你先要被解雇才對”,莫琳·德·萊斯曼越過排練團的眾人站在她麵前。她臉上連粉也沒敷,穿著式樣新潮的立領收腰襯衫,腳上蹬了一雙山羊皮的男式短靴,看上去比那些巴黎的爵士貴族還要氣勢凜然。

周圍的人群自覺地為她讓出一條道來,剛才忙著奉承卡洛塔夫人的兩個人早就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莫琳說完,上下打量了卡洛塔一番,確定自己換掉首席的決定是無比正確的。

早在她第一次扮成普通客人來觀看演出時,她就注意到了卡洛塔夫人的唱腔花哨,華而不實。即使演出席上的確有不少她的狂熱粉絲,但其他的客人卻對此昏昏欲睡,她看到不止一位在後半場低著頭打瞌睡的場景。

更為致命的是,卡洛塔處事高調,為人也並不謙遜。她似乎聽不見任何的建議,從始至終都沉溺與自己為自己構建的虛幻世界之中,就連她的粉絲,也不能得到什麼好臉色。

於是,在莫琳正式接手歌劇院的幾天後,她立刻將重選首席作為改變的開端。

“我本來隻是想要在彆的位置上磨練磨練你,好教你放棄掉那些華而不實的唱腔。你知道的,歌劇院會定期重選首席,卡洛塔,你並不是毫無翻身的機會。可你是怎麼回報我的?在背後對我的演員們冷嘲熱諷?詛咒我的歌劇院破產倒閉?”

“如果我離開了,還有誰會來看你們的新首席?!”卡洛塔硬著頭皮回答她。

“好啊,既然你要來挑戰我,那我們就試一試,如果沒了你那些...‘忠實’的觀眾,歌劇院到底會不會餓得吃不上飯”,莫琳一把將傻愣在旁邊的道具管理員提溜了過來,“協助卡洛塔夫人將她的東西搬走,就今天。”

聽到她的話,卡洛塔不由自主地縮緊身子,嘴唇顫抖得說不出話來。

這個謊話連篇的女人到底在說些什麼?定期重選首席?她怎麼從來沒聽人說起過這則消息?

此刻她該做什麼?她該戳穿她,該讓她閉嘴,可她連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而莫琳那張駭人的嘴也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

“噢,還有這兩位。我不知道歌劇院有這麼多閒錢養一群廢物。”

莫琳瞟了一眼剛才忙著恭維卡洛塔的二人。

沒人敢說話。

早在撤掉首席位置時,他們都見識過了這位女經理說一不二的做派,大家都害怕下一個倒黴的會是自己。於是卡洛塔僵硬著臉,眼睜睜看著管理員將她那把軟凳抽了出去,像丟垃圾似的扔到了門外。

“你什麼也不懂!你不過是個連一句歌劇也聽不懂的英國鄉下人,有什麼資格來指責我!”

卡洛塔夫人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控製不住地辱罵出聲。

她已經失了智,周圍人都想,這回她徹底沒有機會回到這裡了,這句話對於那位女經理來說已經是極大的侮辱。

“是的,我是個英國鄉下人,”莫琳絲毫沒有因為她的冒犯而發怒,她轉過身去,對著其他演員和舞女們說:“可你們要記住,是我這個英國鄉下人保障了你們的生計。任何人,任何人擾亂歌劇院秩序的,下場就在這裡。”

除了卡洛塔以外,現場受到驚嚇的還有可憐的克莉絲汀,那個臨危受命的女高音。在卡洛塔下場以後,眾人不約而同地將同情的目光投向這個女孩,她的臉色已經變得和紙一樣蒼白。

就在前幾天,她因為試唱時所展示出的出色天賦而被眾人推選上了新首席的位置。

說起來,她和這位劇院新來的女經理歲數相仿,可遭遇與地位卻截然不同。

萊斯曼小姐雖然來自英國,甚至聽說是和家族割裂的‘叛逃者’後代,可她家底豐厚,出手便能買下一整個享譽巴黎的歌劇院,本人更是行事高調果決,毫不在意外界目光。想想也是,哪位巴黎有聲名的小姐會穿著騎裝褲和男士短靴來巡視歌劇院呢?

反觀克莉絲汀,幼年失孤,全依托歌劇院的吉裡夫人將她養大。在萊斯曼小姐接手歌劇院以前,她連唱歌的機會也不太有,更多時候隻是在芭蕾舞團中擔任沒有台詞的舞女而已。她善良敏感,劇院裡年紀大些的老人都將她當作自己的女兒般看待。

如果要克莉絲汀用這樣的語氣和卡洛塔夫人說話,哪怕是世界毀滅了也不可能。

克莉絲汀不敢看莫琳的眼睛。她忽然覺得,自己大概會挨不到表演開始,就和卡洛塔夫人一樣,被這位雷厲風行的小姐掃地出門。

如果是一個月以前,可能還有些希望。

旁人不知道,可她卻很清楚地明白自己並沒有什麼令人驚豔的天賦。她從小就有著成為歌唱家的夢想,卻在歲數漸長後不得不承認自己資質平凡。她的嗓音平平,歌喉既不得華麗也不空靈,沒有人注意到她在雜物間反複哼唱的那幾個曲調。一切的改變發生在她遇到音樂天使之後。

是他教會她掌握音樂的美妙,也是他幫助她的歌喉恍若新生。

她絕望地想:她就不該和勞爾(她許久未見的青梅竹馬)見麵,引得“他”勃然大怒。她明知道他的自私與苛刻,可依舊不受控製地奔向了自己年少時期那個綺麗的夢。現在的後果都是她咎由自取。

一個月以前,那位音樂天使,她神秘的歌唱導師,失蹤了。

他沒給她留下任何東西,連同他賦予她的聲音。在他離開以後,她的嗓子又重新變得粗澀,音域變得又細又窄,她需要很艱難地嘗試才能發出高音。那條在他指導下原本寬闊敞亮的音樂之河如今暗流湧動,遍布陷阱。

她借由保護嗓子之名躲過排練,但她知道一切都會在演出那天露餡。那個時候,不僅是歌劇院的演出,還有勞爾,他也會發現她所隱瞞的事,她將成為搞砸一切的人。

克莉絲汀躲開大家的目光,把自己鎖在房間裡,抱著梳妝鏡緩緩流下淚。她唾棄自己的貪婪,既想去摘伊甸園裡那愛情的碩果,又舍不得上帝以獨身為賭注而賜予她的音樂。她幾乎是自暴自棄地想,“隻要他能回來,隻要音樂天使能原諒我,要我怎麼樣都行。”

“你真的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嗎?克莉絲汀?”遙遠的地方再次傳來熟悉的聲音。

而這次克莉絲汀沒有再猶豫了:“是的,我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