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就像深夜求偶的貓,擾人清夢(1 / 1)

隨著氣溫日漸回暖,初春的夜晚瀰漫著濕意。

金發少女獨自坐在庭院的老樹下,仰望著滿天繁星的夜空。耳邊迴盪著流浪貓求偶的叫聲,她的思緒也隨之變得紊亂。

雖然文人雅士總愛讚頌這個萬物復甦的季節,但她不僅不喜歡春天,甚至可以說是厭惡。

空氣中瀰漫著黏膩的感覺,清晨總是迴盪著鳥鳴與貓叫。

還有那些無可避免的離彆。

淺井千茶從小就沒什麼朋友。

大哥在世時,她每天都會到寺子屋上課。因爲家世顯赫,她周圍不乏諂媚之人,這些人表麵享受與她交好帶來的利益,背地裡卻在說她的閒話。

尤其是那些隻比她大幾歲,卻總愛擺出一副大人姿態的少年。

他們總愛拿她的家人取笑,說她的大哥背叛家族、二哥是個廢人、父母平庸無能。

而在那些人眼中,她不過是張漂亮的臉蛋——女孩子終究要嫁作人婦的。

她討厭這些自以為是的蠢蛋,尤其是當他們用同一張嘴來奉承她時,她總想耍點壞心眼,仗著家世讓人把那張嘴縫上。

即便他們說的是實話,但也輪不到這些雜魚來對她的家人指指點點。

然而,理想與現實從來都不能共存。為了淺井家的名譽,她隻能裝作充耳不聞,每日帶著那張完美無瑕的笑臉,和雜魚們一起上那些索然無味的課堂。

直到後來,大哥戰死的消息傳來,一個不知好歹的混蛋竟對她說「恭喜」,說什麼家族叛徒終於被解決了。她第一次拋開從小學習的禮教規範,當著眾人的麵,痛揍了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傢夥一頓。

自此,她再也不必踏入寺子屋一步。

但她依然保持著繁重的課業,隻是從此擺脫了那些礙眼的跟班。

與爽朗的大哥相反,二哥是個溫潤的人,隻可惜身體從小就很虛弱。他常常自嘲地說,自己是不該被生下來的,隻是被醫療科技強行留在人世。

儘管淺井家在她父親的管理下日漸衰落,但在幕府中仍有一定地位。大哥為了參戰而與家族斷絕關係後,繼承家業的重擔便自然落在次子身上。然而,以二哥那脆弱的身體狀況,醫生們都不敢保證他能活過二十歲。

分家認為這是奪權的絕佳機會,於是買通了僕人,在他的日常用藥中摻入了慢性毒藥。

這群蠢貨卻沒想到,像他這種每週都要做例行檢查的藥罐子,一旦身體裡出現特殊成分,立刻就會被檢驗出來。

更諷刺的是,那個被下毒的蠢貨不但沒有揭發此事,反而與他那對白癡父母將計就計,讓他繼續充當手足的擋箭牌。

「反正我活不了多久。倒是小千,她應該擁有更美好的未來。」

長子脫離家族,次子「廢了」,淺井家隻剩下一個女兒。

淺井夫婦深思熟慮後,決定再添一個孩子。

於是,某年的春天,淺井家迎來第二個「女兒」。

把春當作女孩子養是次子的主意。這或許不能讓他完全避開紛爭,但至少能讓他好好活下去——就像千茶一樣。

看著兒子日漸衰弱的身軀,笨蛋父母最終也默許了這個決定。

千茶最初並不喜歡這個孩子,一方麵是春出生後,父親把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她和二哥就像被成了棄子一般;另一方麵,她親眼看著母親在生產後恢復緩慢,精神日益緊繃,身體也逐漸衰弱。

她無法理解大哥和二哥為何如此疼愛她這個搶走父母身心的妹妹。

大哥說「我倒沒想那麼多,但誰會討厭那麼可愛的妹妹?」

二哥說「看到蹦蹦跳跳的小千,我就覺得胃裡有種暖洋洋的感覺。」

那時她尚年幼,未能理解哥哥們的心意。

那年,春剛滿一歲。

某個濕冷的春晨,不尋常的喧鬨聲驚醒了在外公家留宿的千茶。她披了件外衣,循聲來到後院,地上躺著被白布複蓋的大哥。他的衣衫被血水染成褐色,身軀已然冰冷,臉上卻仍帶著她熟悉的微笑。

彷彿頭頂的半片天空轟然崩塌,胃部初次傳來如刀絞般的劇痛。

把大哥送回來的人,是他生前曾邀請到外公家中作客的戰友。

遺物是一把沾滿血跡的佩刀,以及他至死仍緊緊攏在懷中的照片。

他們說大哥在生命最後一刻仍在念著她。當千茶接過遺物時,雙手不住顫抖,但她自小所受的教育不允許她在外人麵前失態。

在戰友們協助下,大哥的遺體安葬於津田家墓地,但父親始終未曾前去祭拜。

在世人眼中,大哥是家族的恥辱。父親選擇以淺井家家主的立場自處,意味著他必須放下身為人父的情感。

她享受著家族帶來的富足生活,深知自己沒有資格去怪責父母。更何況,父親並非表麵上那般無情—每個月總有一天,他會把自己鎖在房裡痛飲,酒醉後便發出孩童般的啜泣聲。

母親在誕下春後,身體迅速衰弱。家族內鬥不斷,她擔心會有意外發生,隻好親自照顧新生兒,導致身子每況愈下。當得知大哥戰死的消息時,她終於精神崩潰,一病不起。

後來母親雖然稍有好轉,卻很少再理會千茶,隻把全副精力都投注在春身上。偶爾過問千茶的課業時,總是歎息著:

「為什麼小千不是個男孩子呢??」

或者

「小千是個女孩子真是浪費了。」

在母親臥病期間,春主要由千茶和二哥輪流照顧,直到外公派來了幾個值得信賴的傭人。

每當千茶看著嬰兒床上的春,視線落在那柔軟纖細的脖子上時,腦海總會不自覺地浮現一個念頭:把這東西折斷吧。

重新投胎吧。

每當她試著壓抑這個念頭,胃裡便翻騰不已,陣陣噁心感湧上喉嚨,彷彿在逼迫她直視內心的醜陋。

每一晚,她都會被惡夢驚醒,那無法向他人言喻的罪惡感如同無形的繩索,緊緊纏繞著她的心臟,無論如何掙紮都無法擺脫。

隨著時間流逝,春到了牙牙學語的年紀,千茶開始刻意避開與他接觸,但二哥卻像是故意的,總能找到機會讓她和春獨處。不同於千茶的迴避,春十分喜歡這個姐姐,每次見到她都會綻放燦爛的笑容,用小小的手緊緊握著她的手指。

春第一次完整說出的話是「姐姐」,那是她有記憶以來第一次哭得如此崩潰。

教導春說話的二哥手足無措地安慰著她,而她如同失去了聽覺般,對周遭的一切聲音充耳不聞,隻是一直在哭。

直到很久以後,她才聽見二哥同樣帶著哭腔。

「彆擔心,小千。二哥會給你們一個美好的未來,你們一定會好好的。」

二哥想必早已察覺到她內心那些肮髒的想法,但他從未批評過她一句。或許,他同樣在無人的夜裏獨自掙紮過。

春的到來宛如一道溫柔的陽光,照亮了她內心最深沉的黑暗。

她願意為了保護這個孩子付出一切,正如同大哥二哥曾用生命守護著她那般。

於是,她決定拾起大哥再也無法握緊的刀。

作為淺井家的長女,唯有在遠離京都的外公家,她才能暫時卸下那些繁重的身分,稍作喘息。在這裡,她無需擔憂那些不知從何而來的暗箭,能脫去繁複的衣飾,不必時時謹守禮教。儘管課業仍須繼續,但至少她能儘情揮舞手中的木刀。

傭人們對她的奉承從「大小姐真漂亮」變成「千大人真帥氣!」

在津田家,受了委屈可以直接動手反擊,不必忍氣吞聲;遇到流浪的貓狗,也能毫無顧忌地撿回家養,沒人會對她說那些閒言碎語。

她隻是那個隨心所欲的千,不必再扮演淺井家完美的大小姐。

她可以爬樹、練劍,或是和男孩子打架,即使被外公撞破他也隻會一笑置之「這才是小孩子應該有的樣子。」

某年夏天,她在一座廢棄農場裡發現了一群遷徙的候鳥。牠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裡、不知天空有多高,卻已毅然踏上旅程。

她不知道是被牠們那愚蠢卻清澈的目光打動,還是一時興起的好奇心使然,她把這群鳥兒帶回了家。

那是她第一次出於自願地嘗試與家人以外的人建立關係。

他們在她家住了下來,偶爾也會讓她覺得有點吵,可是漸漸地,他們成為了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原來惡作劇是會遭到報復的,原來內心的想法也不必刻意壓抑,原來世界並不像她想像中那麼糟糕。

他們一起度過了夏天最炎熱的時光,以及冬天最寒冷的時分。

若說大哥的死是春天帶給她的第一次離彆,那麼第二次離彆,便是那群候鳥起程之時。至少這一次,她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

候鳥終將飛向遠方,尋找屬於自己的歸處。這個道理,在她將他們帶回家的那一刻起就已明白。

她仰望著夜空中那輪明月,輕輕歎了口氣。手指一勾,打開了手中的汽水罐,清脆的開罐聲在寂靜的夜裡格外響亮。她小啜了一口,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感受著氣泡在舌尖跳動。

一顆小石子從頭頂落下,她抬頭望去。栗色短發的少年悠然地坐在樹乾上,月光穿過樹葉縫隙灑落在他身上,在他臉龐投下斑斕的光影。

千茶並不驚訝他的存在,隻是拿起另一罐汽水,朝他輕輕晃了晃「要喝嗎?」

少年輕盈地從樹上躍下,接過汽水後俐落地拉開拉環,隨即坐在她身旁。

「我還以為是什麼好東西,結果隻是汽水。」他毫不客氣地說道「都最後一天了,連點像樣的東西都拿不出來招待客人,看來千大人也隻是個虛有其名的主人家呢。」

被他這樣挑剔著,千茶也沒惱,反而和應起來「你說得對呢,早知道就該讓人準備些好酒,把你們灌得好幾天都醒不過來。」

兩人靜靜地喝著汽水,耳邊隻有夜風吹過樹梢的沙沙聲和貓未曾歇息的叫春。

衝田總悟低頭凝視著手中的汽水罐,感受著掌心傳來的冰涼金屬觸感,斟酌著該如何開口。

「喂。」

「怎麼了?」

指甲無意識刮著金屬表麵,目光始終停留在罐子上。

「你要和我們一起去京都嗎?」他的聲音輕柔卻帶著幾分期待。

過了很久,久得連貓叫聲都已沉寂,他依然沒有等到她的回應。後來回想起來,那大概是他人生中最有耐心的一次。

最後,他終於忍不住轉頭看向她。月光輕灑在她的臉龐上,在她眼眸中映出點點星光。

她欲言又止,彷彿有千言萬語想要傾訴,最終卻隻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這樣啊。」他並不意外,低著頭喝了口汽水,掩飾眼底的失落。

良久,她才緩緩開口,像是在心裡反複斟酌著每一個字。

「謝謝你邀請我,我很高興。」她輕聲說道,聲音幾乎被夜風吹散「可是我家那些蠢貨不能沒了我。」

她低下頭,手指輕輕撫過已經空了的汽水罐。

「再說了,我也想看看你們這群無業遊民能在京都闖出什麼名堂。」她的語氣雖然戲謔,卻掩不住那股淡淡的寂寥。

夜風輕拂,掀動她散落在肩頭的長發。

衝田總悟凝視著她的側臉,心頭湧上一陣難以言喻的煩悶。她偶爾會像現在這樣,流露出不符年齡的憂愁與哀傷,而每當看見她這副模樣,他就會感到格外討厭。

他更喜歡她惡作劇得逞時那純粹的開懷大笑。

「喂。」她凝望著星光閃爍的夜空,在他給予回應前已經輕輕靠了在他的肩上「我喝多了,有點暈,借你肩膀靠一下。」

又在胡說八道了,汽水哪會醉人的。

「不行,我也喝了很多。」

千茶完全無視他的推拒,反而更加得寸進尺地往他身上靠去。衝田賭氣地閃躲著,兩人在打鬨之間跌跌撞撞,最後一同倒在柔軟的草地上,仰望著滿天繁星。

他們沉默了好一陣子。夜風帶來草地與潮濕泥土的清香。時間彷彿靜止在這一刻,寂靜的夜裡隻能清晰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總有一天,等我不用再管那些笨蛋的時候,我會去找你們的。」千茶說。

「京都那麼大,你覺得你找得到嗎?」

「那就要看你們能不能出人頭地了。」

「哦,換句話說,如果我們出人頭地了,你就沒藉口說找不到我們了。」

「嗯。所以,下次再見的時候,一起去喝一杯吧,喝能真正醉人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