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1 / 1)

“牛奶的話。其實我不喝牛奶。”

“那你會喝什麼飲料?”

“酒算嗎?”

萩原研二眉心一跳:“酒?你喝酒?燒酎還是清酒?”

“兩種都喝。不過更多喝燒酎。”

清酒和燒酎是日本除威士忌以外的兩大主流酒類,其中清酒度數較低,適合淺酌;燒酎度數可達五十度,是不折不扣的烈酒。

萩原研二不是第一次在稻川秋身上感到出乎意料了。每一回他覺得他對她略有了解的時候,她就會給他扔出新的暈頭轉向的信息量。

最開始的“裝瘸”是,身份是特殊部門的成員也是,現在的——她居然喝酒,也是。

他敲了敲桌子,平定思緒:“你平時喝什麼牌子的酒?”

他們在進行偵察訓練,她在說謊也未可知。他這樣想,然而她的回答太輕快、太輕鬆了,不像是假的。

“瑞泉或者月桂冠。月桂冠可能多點……因為便利店裡也有售,而且還有盒裝。當然,我讚成瑞泉打敗月桂冠,它的口感比後者好一點。”

瑞泉和月桂冠都分彆是酒的品牌,月桂冠更知名一些,正如稻川秋所言,它將商品布置到了便利店裡,哪怕是未成年人也可以從貨架上拿下一盒。

萩原研二隻好仔細打量稻川秋的臉色,試圖從上麵找到一點兒破綻。然而半點異樣都沒發現:她的目光平澹如水,麵對他的審視,眉毛都不動一下,也許她真的是個酒鬼,也許她滴酒不沾——但總之,此時此刻,萩原研二什麼都發現不了。

“太犯規了,申請出動測謊機,”他苦笑著說,“嫌疑人太棘手,新手警察搞不定。”

“測謊機也測不出來我在說謊,”稻川秋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淡定地說,“我可是那種卑鄙得哪怕撒下彌天大謊,心跳也不會加快一下的欺詐師。”

“欺詐師大人,久仰久仰,”萩原研二跟她說落語,作揖行禮,兩人一唱一和,“隻是您既然如此厲害,為何被我們小小的警校抓住了呢?”

“是這樣的。其實我是故意進來的,警校裡都是像你一樣大腦簡單的猩猩君。混跡其中我會感到很安全。”

萩原研二被她這個回答弄得哭笑不得,拍桌而起要去捏她的臉:“真敢說啊,嫌疑人小秋,當著我的麵說我的壞話嗎?”

她格擋住他的手指,認真回答:“是說你們所有人的壞話。一視同仁、一視同仁。”

“又喝酒、又把警校中的未來之星們當成大猩猩。真是囂張!嫌疑人小秋,早晚我會把你抓拿歸案!”他威脅式地和她劃拉了一下脖子。

她的眼裡好像有了些笑意:“所以大猩猩君,你要和我打架嗎?”

“你們在做什麼?審訊,不是威逼!”平地裡突然出了一聲大喝。

“……”萩原研二收回手,重新正襟危坐,以躲避不遠處氣勢洶洶走過來的教官。混亂之間他還記得自己現在的任務,趕緊搜刮出一個像樣的問題:“既然你會喝酒,那你第一次喝酒是在什麼時候?”

“誒。”

她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出乎意料地,目光在萩原研二身上掃了一圈,像是審視;他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這場審視已經結束了。

也許是她覺得他不重要;也許他對她而言有些分量,但不管怎麼說,都還不到需要她費心隱瞞一段事實的程度。

因此,短暫的審視後,她說:“我偷喝了母親的酒。”

萩原研二的笑意還掛在臉上:“偷喝?”

“是的,她不給我酒喝。自己卻喝得醉醺醺。”

萩原研二笑道:“合格的母親當然不會給自己的孩子喝酒……”雖然作為母親,經常在孩子麵前喝得醉醺醺也很不得體就是了。

“所以,你是偷偷地藏在角落裡喝的?”

明明是“喝酒”這樣的小壞事,可萩原研二一想到小孩兒抱著酒瓶躲在角落裡,鬼鬼祟祟地偷喝了一口酒,便覺得挺可愛。——這小孩兒是稻川秋啊。

稻川秋支著下巴,看到坐在對麵的青年眼中的溫潤的笑意。他大概覺得這是一出家庭喜劇。

“啊,”她的語調仍然隨意,好像這事兒沒多重要,不值得長篇大論的訴說。她說,“我在她麵前喝的。”

萩原研二失笑:“那這怎麼算偷偷呢?”

稻川秋說:“因為當時她死了。”

“屍體是不會說話的。當然也不會睜開眼睛。這不算偷偷,還有什麼算偷偷?”

她輕鬆寫意地吐出了這段話,如果不仔細聽話裡的內容,隻看她的表情,她簡直像是在說自己曾在某個夏天到一片海灘去度假——相同點是,這沒什麼好值得紀念的。

可她說的分明是去世的母親。

“……”

“………”

“………………”

令人窒息的沉默。

萩原研二臉上的笑容凝結成一塊泥土,失去了所有的水分後僵硬得開裂。笑容消失了,他終於反應過來了聽到的一切。

他想說些什麼,但聲音堵在喉嚨裡,沉甸甸讓他吐不出來,咽不下去。

是和母親關係不好嗎?是時間過去了太久已經沒有了悲傷的情緒嗎?是……是因為什麼,她的臉上沒有喜悅、沒有悲傷、沒有任何情緒呢?

萩原研二說不出任何話。

“啊呀啊呀。”

反而是她在看出他的窘迫後一下子笑了,笑得狡黠,像一隻捉弄人成功後快快飛走的海鷗:“你怎麼這幅表情。現在不是在審訊嗎?也許這是假話呢?”

萩原研二心裡又升起了一點兒希望。她就是個很喜歡捉弄人的惡魔嘛。

“那這是假話嗎?”

“不。是真話。”

他沉默了好久,突然把手伸過來握住了她的。稻川秋不習慣這樣近的接觸——和被抬起來、架起來那樣不含情感的、玩鬨性質的動作不同——這樣近的距離,情緒如月亮般撲麵而出,洶湧、翻滾、沉重得讓她說不出話。

他的手指滾燙得像林海中滾動的雷霆。她是那片林子。

“對不起,”萩原研二聲音低低地說,“我不知道。”

“……”氣氛是不是過於嚴肅了?糟糕。玩過頭了。

“呃。沒關係,”她乾巴巴地說,“我隻是想捉弄你。”

“我知道。小秋很喜歡捉弄人。不過,這樣的表現也還是太違規了。”

萩原研二一隻手蓋住她的手指,一隻手去碰她的眼睛。她那雙桃花眼,本該含情,卻總是冷淡地薄情。現在,他輕輕觸了觸她的眼尾,歎息著承諾:“如果小秋有一天想要哭泣,可以來到我這裡。我絕對不會取笑你。”

他的表情很認真。這是承諾和誓言,對不對?

承諾和誓言僅僅是趨從人類的利益,隨時可以變更的沙礫罷了。

稻川秋躲過他的手,轉開頭,說:“這隻是一場審訊訓練而已,你把它看得太重了。”

“而且,”她不以為然道,“我不會哭的。”

哪怕是她的生理學母親吊死在她麵前、她抬頭去看,那滴眼淚也是從母親的眼中掉到了她的臉上。她沒有哭過。

她嘗試把手指抽出來,用了點力氣,但沒成功。青年握著她的手,他的掌心滾燙,她的卻又冷又涼,他試圖將她的手捂熱。

“好吧,其實彆的都不重要,”他自言自語地道:“但是小秋要高興啊。”

她好像回到了自己的領域,有些自得地說:“這太簡單了。我過得一直挺快活。”

脫離了母親之後,她的日子不知過得多快活。沒有了一直冥思苦想的問題,漸漸地也不再憂心生活費,甚至可以隨手拍下一支輕井澤,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一個人無憂無慮。再沒有這樣快樂的日子了。

她看了眼萩原研二的臉色,滿不在乎地強調:“隻是審訊訓練而已。你不用太看重。”

她甚至想到了補救的方法:“沒準我說的就是謊話而已。不是嗎?”

她不知道,她說這話的時候,低垂眉目,無波無瀾,像不知人間憂樂的瓷娃娃。又漂亮,又沒有心。

她會說刻薄的笑話,偶爾也露出客氣的笑容;會和人打交道,大概也蠻懂得世俗人情。

可是,懂,不代表她便能擁有和體悟。

她隻是沒有沾染它們,所以才說得那麼輕鬆。

吞噬情感的人卻是個不懂感情的怪物。

——稻川秋和她的異能力一樣是怪物。

萩原研二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他變換了表情,隻是笑容略微有些黯淡。他儘力地輕快地說,好吧,是我太看重了。

來調換吧,小秋,“現在輪到你來審訊我了。”

明明大吐氣的是萩原研二,稻川秋卻覺得自己也結結實實鬆了一口氣。她高興於氣氛重新恢複正常,問題便接連跳了出來。

“你喜歡喝橙汁還是可樂?”

“可樂。”

“撒謊,你喜歡喝橙汁。你不喜歡菠菜,對不對?”

“對。不覺得大力水手的設定很可憐嗎?不吃菠菜和變得強壯兩者之間必須選一個的話那麼我不吃菠菜。”

她嘀咕了一聲:“所以偷偷把菠菜挪到我的餐盤裡。”

他聽見了,哪怕心情原本沉重,也忍不住笑了一笑:“你不是會光明正大地把菠菜扔出盤子嗎?”

她瞪了他一眼:“那也不是你把它們扔進我盤子裡的理由!”

“下一個問題,你為什麼考警校?”

“因為這個行業看上去一時半會不可能倒閉。鐵飯碗嘛。”

“警校裡和你關係最好的是誰?”

“小陣平。我犯案的話他一定會是我的同夥。”

“太好了,嫌疑人已經露出破綻,不打自招了。好了伸出手,這是你的新手銬。”

“——等等!這是冤枉啊!斷詞取義!”萩原研二大喊冤屈,被巡邏的教官瞪了兩眼後果斷壓低聲音,“好吧,我錯了。我可以賄賂警官大人嗎?”

稻川秋:“你想怎麼賄賂?”

萩原研二學著她的樣子掏了掏口袋,什麼也沒掏出來:“好哇。你居然真的想收取賄賂。公職人員收受賄賂可是會被卸任的。該戴銀手銬的是你!”

“……”稻川秋嘴皮子飛快:“好了略過這個話題吧。下一個問題。”

他正襟危坐:“請問。”

她歪了歪腦袋,問:“為什麼要靠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