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姐,你身子骨弱,就算去了也幫不上忙。要我說,你非得跟來乾嘛呢?”
耳畔傳來女童不滿的嘟噥聲,鍋碗瓢盆被故意磕碰得砰砰作響。
顏歡慢慢緩過神。
眼前篝火微弱,廟外卻飛雪如絮。
早已腐壞的門板擋不了什麼,雪沫子隨著風卷進來,凍得她指尖僵硬。
冷。
顏歡將手腳往後團了團,空出布料捂住半張手。
可,還是冷。
真是稀奇,死人也會有感覺麼?
那女童聲音依舊不停,逐漸尖銳:“若隻有我一人,眼下說不準早就到了,這天寒地凍的,我還得——”
頓了頓,似是驚覺差點說漏了嘴,硬生生轉口:“還得連累師姐受凍。”
手裡被塞進個滾燙的東西,叮叮當當的瓢盆碰撞聲終於歸於平靜,隻是主人老大不情願:“吃吧。”
顏歡被燙得一激靈,險些捉不住手裡的東西,徹底驚醒。
低頭。
那是半隻烤紅薯。
再看旁邊正在剝紅薯吃的女童,雙丫髻,雙頰鼓得可愛,杏眼桃腮,唇邊一顆小痣。
顏歡不確定道:“阿歲?”
阿歲不理,埋頭催促:“快吃吧師姐,吃完好趕路。”
顏歡沉默打量著周圍環境:暴雪,破廟,紅薯,門外廊下的馬匹,以及,還未逃走的阿歲。
與她死前經曆過的事一模一樣。
師父失蹤半月後,師弟阿年下山除妖,一時不慎被樹妖困入帳中,生死不明。
同行的獨行道士僥幸逃出,向蒼蕪山發來求救信函。
信函傳來時,距離阿年被困,已過足足兩日。
阿歲心急,當即牽了馬匹就要下山救人,並向她借了,鬼哭神泣。
“師姐,我自小和阿年一起長大,雖說平時以師兄妹相稱,可若放在山下,道一聲青梅竹馬也是行的。樹妖狡詐,阿年如今身陷囹圄,外人皆靠不住,除了我們,還有誰能去救他?”
“但你知道的,我資質低下,未曾在桃塢尊那學到什麼高深功夫,此行沒有外物相助,怕是不易。”
阿歲幽幽看她:“師姐能否借我鬼哭神泣一用?”
鬼哭神泣,是師父失蹤前特地交給她的保命符篆,隻有一道。
這事,她沒有瞞著阿歲和阿年。
現在想來,師父臨走時,應當是察覺到自己此行凶險,才給了她這麼個東西保命。
當今世道艱難,妖鬼頻出,禍害人間,加之災害頻生,逼得百姓不得不背井離鄉,賣兒鬻女,甚至同類相食,隻求多苟延一日。
阿歲和阿年是她師父下山時買下的仆童。
當時他們兩家易子而食,兩個不到五歲的孩子赤條條躺在案板之上,眼底俱是絕望,嚇得連哭都忘了。
引頸待宰,宛如畜生。
桃塢尊用糠皮換下了他們。
桃塢尊是個隨性之人,買了就不管,九歲的顏歡隻能挑起養孩子的重擔。
她給他們起名阿歲和阿年,養了七年,平時與她一起修習除妖斬鬼之術,早就是師弟妹一樣的情意了。
師弟有難,她不能不救。
“鬼哭神泣危險,你用不好,我跟你一起去。”
阿歲不願意:“能有什麼危險的,我小心一點就成了。至於師姐……師姐身子骨弱,連劍都拿不起來,還是留在蒼蕪山等我們吧。”
阿歲眼神閃爍,顏歡當時感覺不對,堅持同往。
畢竟,誰能想到,她親手養大的師弟妹,有朝一日竟能背叛蒼蕪,協助外人,生生剜下她的劍骨呢?
此行,不過是為了騙走她手上的鬼哭神泣,讓她再沒有保命的法子。
顏歡神色驀然冷了一瞬。
這一眼看得阿歲心底發寒。
難道她知道他們的目的了?不!不會的,她這個小師姐最是蠢善好騙,平時在蒼蕪山上,她和阿年說什麼就信什麼。
瞧瞧,這次還不是如此,他們隨便編了個樹妖的幌子,她就眼巴巴帶著鬼哭神泣跟過來了?
等他們騙走鬼哭神泣,解了那位道長的後顧之憂,到時隻需將人偷偷帶上山,事成了,她和阿年就能加入昆侖山。
此後再也不用心驚膽戰守著個病秧子過活了。
阿歲定下心,裝作若無其事,甜笑道:“師姐怎麼不吃呀?是紅薯不好吃嗎?”
“阿歲。”
顏歡慢悠悠剝開紅薯皮,掌心被燙得通紅,可她就像感覺不到疼一樣。
咬一口,是雜生的。
她還是仔細咀嚼過,咽下去。
傳說世間有回溯之術,可令人重返過去。亦有“重生”之說,但後者不過是奇聞怪談之流,不可深究。
目前尚不知她為何能回到蒼蕪滅門之前,但既有重來一次的機會,她就要好好活。
守住劍骨,查出師父失蹤的真相,還有……
顏歡低頭,額發掩住眸中恨意。
“師父當初給我的那道鬼哭神泣,已經被我用掉了。”顏歡說。
“真的?”阿歲聽完,第一反應竟然不是被騙了的氣憤,反而麵露遲疑,但顏歡沒有錯過她臉上一閃而逝的喜色。
和阿年相比,她心思到底是輕了些。
“當然。”顏歡篤定,“師父走後的第二日,蒼蕪山山腰有虎妖徘徊,我怕它傷人,奈何術法低微,無力除妖,隻能用師父留下的鬼哭神泣。”
“那師姐你怎麼不早說呢?!”
阿歲臉上強裝出驚慌之色,責怪顏歡:“沒有了鬼哭神泣,我們拿什麼去救阿年呢?”
“慌什麼?”
顏歡一口一口吃乾淨手上半塊紅薯,盯住阿歲的眼睛,暗示她:“我是師父最疼愛的弟子,身上怎麼可能隻有一道鬼哭神泣。”
阿歲動搖了,抿了抿唇:“你是說……”
“我自然還有彆的寶貝,很多很多寶貝,足夠救阿年了。”
外麵的雪更大了。
屋頂被壓得往下傾斜,梁上積雪團團滑落,從顏歡手邊擦過,碎成一地珠塊。
她是坐在草杆上的,方才動腿的時候有感覺,坐下的地方也不甚乾燥。
顏歡摸了摸,摸到一手的融雪。
徑直起身,另尋了乾燥地方坐。
阿歲不說話,似在思索這話的真實性,破廟內安靜了許久。
顏歡仿佛沒有注意到這詭異的氣氛,招呼她過來:“方才說話沒有注意到,那邊的草杆全都是濕的,阿歲過來這邊坐,這邊暖和。”
“啊、啊,我來了,師姐。”
顏歡那邊是濕的,她這邊可又乾又暖和,阿歲不情不願挪開屁股,挨著顏歡坐下。
顏歡伸手烤火,安排道:“阿年師弟那邊情況緊急,再休息半盞茶的時間,咱們就上路吧。”
聽見顏歡要走,阿歲急了。
“師姐!我們不如明天再走。”
阿歲跳出來反對,見顏歡看她,硬著頭皮解釋道:“這會雪太大了,估摸到晚上都不會停,師姐你身體又不好,萬一路上出了意外。”
“我不能隻擔心阿年,不管師姐啊。興許明天雪就停了,我們明天走。”
顏歡佯裝為難:“可是阿年那邊……”
阿歲不耐煩:“左右也不差這一夜,明日再走也來得及。”
顏歡要的,就是她這句話。
“那好,師姐聽你的,我們明天再走。”
你走不了了,阿歲。
入夜,雪果然還未停。鵝毛大雪吹滿山巒,寒風狂掠而過,攪得山中破廟搖搖欲墜。
兩側山巒不時傳出猿嘯狼嚎之聲,仔細聽去,那聲音又變成了幽幽鬼吟,分明是妖鬼在恐嚇路人。
臨睡前,顏歡在破廟周圍擺了小陣,以防山上妖鬼趁夜色襲擊破廟。
阿歲一直輾轉反側,見顏歡睡了,終於按耐不住,悄悄起身,踮至廟外耳室後。
她要給阿年傳書,告訴他那女人身上除了鬼哭神泣之外,竟然還有保命的東西!
她騙了他們!
阿歲撕咬著指甲,原本甜潤的臉蛋此時因憤怒而扭曲,雪夜廢廟中,乍一看去,竟如同山上惡鬼。
可是。
傳訊信函寫到一半,阿歲又遲疑起來,萬一、萬一那個女人隻是在虛張聲勢而已呢?萬一她身上根本就沒有其他寶貝呢?
如果是假的,阿年、阿年會不會因此討厭她?
也對,本來她就沒用。
食指已經被阿歲咬出了血,她還在猶豫不決。
身後突然有一道聲音喊她。
“阿歲,你是在給阿年傳信嗎?”
阿歲手中符紙猛然柔皺了些許,驚慌撕碎,背起手,看向來人。
揚起甜笑,囁嚅道:“師、師姐,你嚇到我了。”
本來想像往常那樣插諢打科過去,可一觸及到顏歡那雙眼睛,剩下的話,阿歲怎麼也說不出來了。
她沒法形容那雙眼睛。
像淬了冰一樣冷,濃黑如墨,仔細看,又什麼都沒有。
顏歡沒說話,衣袂敞在風中,獵獵作響。
她就那樣平靜地注視著她,可阿歲就是無端覺得,今晚,她活不了了。
開、開什麼玩笑,這個病秧子,她明明連劍都拿不起來,她憑什麼——
噗嗤。
那大概是利器刺破皮肉的聲音,很小很小,在風雪聲中幾近於無。
阿歲遲鈍地察覺到胸口的刺痛。
她懵懵低頭,一根細長的鐵器,類似於針,頂端應當很細,從她的胸口紮入,穿透心臟,又從脊背延伸出去。
阿歲下意識伸出手去摸那個尖端。
血珠子順著紮出身體的尖端滾濕到地上,染紅雪色。
包括她那張,掉在地上,寫了一半的信。
顏歡聲音低冷,仿佛要與風雪融為一體。
“阿歲,為什麼要背叛蒼蕪山?”
阿歲臉上染上妒意,似乎是恨極了顏歡和桃塢尊,字字泣血。
“因為桃塢他……最疼愛的、永遠都是你。我、我和阿年,什麼都不是……”
顏歡不信,隻是因為這種理由。
“當初是師父救你們出來的。”
之後阿歲的辯駁讓她徹底明白,她說:
“是阿年救我的。”
“如果不是阿年帶我逃跑,桃塢根本、根本,根本就來不及救我們。”
何等荒謬。
顏歡懾住她的眼睛,提醒她故意淡化的事實:“那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沒有師父,就算阿年帶你逃跑,你們依然得死。”
“也罷,我就全當這七年,白養了兩匹山鬼。”
阿歲慢慢睜大眼睛,她再不動了。
顏歡蹲在雪裡,看著阿歲慢慢流乾了血,屍體一點點變得僵硬。
臉上永遠凝固住不可置信的表情。
她突然想起來,上輩子,姑且稱之為上輩子吧,自己死的時候,路子冉站在門外,看向她。
臉上似乎就是這種表情。
那次她確實把鬼哭神泣給了阿歲。
後來那道是她自己畫的,但畫得不好。
到最後什麼用處都沒有派上。
顏歡捧起一把雪,細細擦乾淨針棒。
她細細吃乾淨最後一點口糧,把阿歲埋到破廟樹下。
她身子骨並不好,這是娘胎裡帶來的,做完這一切,顏歡已經累得氣喘籲籲,連指頭都抬不起來了。
可她不能休息。
如果她沒記錯,現在距離各派圍剿蒼蕪山,隻有三日了。
縱使保住了鬼哭神泣,可一介孤女,拿什麼,和整個道門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