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如墨,漫天大雪被山風翻攪成銀屑,吹染白蒼蕪山三十三道山脊。
楚悠之低頭望去。
今夜極靜。
殿內廊角竹燈伴著風雪明明滅滅,燈光幽暗,堪堪照亮台案前一寸。
隻山腳旁鎮子裡綿延出幾道燈火,仿佛濃火流淌,將整座蒼蕪山的熱鬨儘數歸攏起來。
今日是元宵節,本該是闔家歡樂的日子。
各門各派自午時起便雲集在蒼蕪山殿外,打著剿滅妖鬼的幌子,意圖染指蒼蕪山。
目的隻有一個,藏劍靈骨。
藏劍靈骨是什麼,誰都說不好,隻知道那是天底下最好的劍鞘,身懷劍骨之人,蘊澤百年,甚至能養出足以一劍滅殺大妖的劍皇。
距離上一代劍骨出世,已逾百年。
現如今,人間靈力枯竭,早已快壓不住浮屠邊界,致使妖、鬼出逃,道門各派逐漸力不從心。
也正因如此,蒼蕪山有藏劍靈骨的消息甫一傳出,大小門派全都按耐不住了。
之所以遲遲未曾攻打上來,不過是蒼蕪山護山大陣尚在,他們不敢強破,亦不肯多出力讓其他人白白撿了便宜,無奈僵持罷了。
可這蒼蕪山上的人到底是成了籠中鳥,隻待牢籠被撕破,馬上從一個籠中進入另一個籠中,此生再無自由可言。
可惜了。
楚悠之沿著山路拾階而上,在蒼蕪山主殿外見到了那隻鳥兒。
那是個女子,一襲黑衣落雪,頭戴抹額,唇色蒼白,提劍而立,像幅油墨潑成的畫。
楚悠之曾聽師父提起過,蒼蕪山桃塢尊座下僅有一徒二仆,那女徒是十二年前拜入蒼蕪山的,取名顏歡,因為體弱,至今未曾習武。
眼下蒼蕪山山門將覆,山上隨從逃竄不提,願意守下去的,也就隻有那女徒了。
聽見上山的腳步聲,顏歡閉上雙眸,複又睜開,肩頭發上皆覆滿冰雪,她提劍,長劍嗡鳴震碎殘雪,劍尖直指來人。
僅憑她這點微末靈力,其實連雪片都震不碎,也不知是從哪拿的厲害靈劍,此時強行驅動,身體俱抖得厲害,口中嘔出血來,流在唇畔,似是這副殘軀上唯一一抹殊色。
顏歡身體不好,全身都在抖,雙手幾乎握不住劍,偏偏她眼睛靜得出奇,眸色純粹,像糅雜了蒼蕪山這滿天冰雪。
“蒼蕪山私通妖鬼,按照道盟律法,各大門派都有權捉拿叛徒,送至道盟斬首示眾。尊師念在你年幼,又身懷藏劍靈骨,願意網開一麵親自去道盟替你求得機會,將功補過。如何,還不速速隨我回昆侖山?”
顏歡不答,定定看他一會,反口質問:“護山大陣尚在,你是怎麼進來的?”
楚悠之挑眉:“你覺得這是要緊事?”
“護山大陣尚在,”顏歡不依不饒,“你是怎麼進來的?”
楚悠之不耐煩道:“蒼蕪山上下沆瀣一氣,卻也有忠善之人不屑與之為伍。”
顏歡低低笑了,笑他顛倒黑白,口含譏諷:“忠善之人?昆侖堂堂正道魁首,為了劍骨,竟也能拿出如此不要臉的理由。”
楚悠之麵色不虞。
“放你進來的人到底是我師弟,還是我師妹?”
“亦或是,都有?”
顏歡手中靈劍直指楚悠之眉心,周身靈力猛然暴增數倍,那劍風攪動風雪,仿佛鑄就了風眼一樣的漩渦,收束後滌蕩開來,逼得楚悠之後退、再後退。
——嘭!!
遠處大殿崩塌一角,灰煙彌漫。
守在陣外的人終於再也按耐不住了。
“殿內有打鬥聲,有人提前入陣!是誰?”
“劍骨隻有一個,不能讓人捷足先登——諸位,你我先合力破陣,進去之後,各憑本事!”
數道流光劃過浩渺長空,像從山腳鎮子裡蹦出的幾點火星,轉瞬間點燃蒼蕪山頂。
“子冉,我上去幫忙破陣,陣破之後,你儘快帶領路家子弟找到顏歡,如果保不住人,直接抽出劍骨,彆驚動任何人,拿到劍骨趕緊撤離。”
“劍骨?”
路子冉聽完,臉色慢慢由堅毅轉向蒼白,不敢置信道:“叔父,來之前父親分明說過,要儘力保住顏歡姑娘……”
“豬腦子!”路青雲怒視他,“此行各門派高手雲集,就連昆侖和坐忘機都在,雖說劍骨在人體內時功效更大,但你記得,我們此行隻為劍骨,無論如何,拿劍骨回來。”
路青雲轉身欲走,路子冉隻覺荒謬,仿佛第一次認識自己這個叔父。
“你說…隻為劍骨?難道我們這次過來,不是來救顏歡姑娘的嗎?”
路青雲身子僵住。
蒼蕪山頂靈力攪動薄霧,數道身影淩空,咒法儘皆壓迫到蒼蕪山護山大陣上,擾得周圍雲霧翻湧。
山下鎮民霧裡看花,驀然抬首,隻知一道道煙花衝上雲霄,在頂端爆開,碎成一片燦烈朦朧。
就像今年的元宵花燈。
頭頂靈光如絲隕落。
“子冉。”
路青雲不知該如何解釋。
“半個月前,有人在無涯北發現了一塊命牌。那命牌裂成十瓣,上刻'吾隨風'三字。”
吾隨風,是桃塢尊修道前的俗名,而命牌碎成十瓣,代表著三魂七魄全失。
“你是說……”路子冉愣住。
“桃塢尊身隕,顏歡姑娘又身負劍骨,世間已無人再能護她了。劍骨是什麼東西,這秘密能守住最好,偏偏她守不住。”
“瞧瞧,世家大族,名門大派,所有人都來了。就連那些小門小派,都妄圖拽著尾巴舔一口湯吃。”
“護不住的,縱使路家和桃塢尊交情再好,我們也不可能舉全族之力,去保一個孤女。”
路青雲背對著路子冉,指節捏到泛白,可話真說出來了,反而鬆下口氣。
“如今路家在道盟式微,老太君即將羽化,到時候,還有誰能坐鎮執首?這能滋養出劍皇的劍骨,我們勢必得爭上一爭。”
護不住顏歡姑娘,卻護得住顏歡姑娘的劍骨,這是什麼道理?
路子冉抬眸,寒風獵獵吹動衣擺,心底似乎有什麼東西崩塌了。
他是一隻懵懂小獸,第一次揭開這殘酷世界的一角。
十餘名路家弟子在路子冉身後列隊排開,執劍垂首,靜默無言。
殿內打鬥聲更甚,劍氣擴散,連陣外的人都能感覺到。
有人疑惑:“不是說,現在蒼蕪山上隻有那妖女一人?哪裡來的這麼濃烈的劍意?”
路子冉突然遙遙望向天外。
蒼蕪山護山大陣被撕開一道口子,餘下術法未來得及打在護山大陣上,儘皆穿透陣法落入蒼蕪殿群。
濃煙陣陣升騰。
“陣破了!”
陣外眾人臉上露出喜色,飛蟻一樣擠進殿內。
路子冉提起劍——“我們走!”
顏歡咬住楚悠之的腕子,咬得死死的,發了狠。
手上疼痛刺激得楚悠之清明一瞬,他用另一隻手握住顏歡後頸,撕下來砸到地上。
肉/體和大理石相撞發出悶響。
這具身體很輕,楚悠之砸她不曾費多少氣力,他居高臨下,看地上那人不甘心地動了動指頭,想爬起來,卻再也起不來了。
她的骨頭碎了。
顏歡“呸”出一口紅肉,楚悠之馬上厭惡地捂住傷口:“死狗。”
楚悠之白袍染血,顏歡那幾劍到底是為他舔了些許傷痕,甚至還斷了他一隻胳膊。
隻是修為的差距,不是獻祭血肉就能夠彌補的。
她終究是守不住。
守不住蒼蕪山,亦守不住劍骨。
顏歡趴在地上,眼睛愣愣看向落在地上的劍,那劍劍尖染血,劍身細長,色澤如桃,劍柄處刻著桃花枝紋。
也不知道是在看劍,還是透過劍在看彆的。
蒼蕪山護山大陣已破,各門派弟子馬上就會趕來,楚悠之不願再在顏歡身上浪費時間。
楚悠之一把薅起顏歡的頭發,拖著她往殿外走。
“乖乖去昆侖替我小師妹養劍,說不定我會大發慈悲給你續骨。”
她不願意。
她不要給任何人養劍。
等師父回來,她就會有自己的劍。
不知哪來的力氣,顏歡突然從袖袋裡摸出一把匕首,狠狠紮進楚悠之腳筋。
楚悠之發了火,重重踢了顏歡一腳。
顏歡滾撞到石凳上,嘔出血來,眼睛盯著楚悠之,似在挑釁。
看著看著,楚悠之笑了。
他撿起顏歡滾落在地的匕首,一步一步逼近:“真是不討喜的姑娘,也罷,劍骨離體,也能用。”
路子冉趕到殿外時,楚悠之早就破膛抽出了顏歡的劍骨。
一截三寸長的骨頭放在地上,骨色瑩潤,觸感如玉,其上卻環繞著極其霸道的劍意。
絞得楚悠之掌心血肉紛飛,一時竟不敢再觸碰。
劍骨養劍,自該甘潤,從未有人告訴他,劍骨離體之後,竟是這般蠻橫霸道。
蒼蕪山的顏歡姑娘,體弱多病,提不起劍。
楚悠之恍惚看向地上已去了半口氣的人,一時間,竟然明白了什麼。
怪不得,怪不得。原來劍鞘,合該是劍鞘。
顏歡爬過來,抱住了他的腿。
那雙揚起來的眼睛格外亮,甚至比蒼蕪山上緩緩躍出的晨曦還要亮。
她腰間不斷淌著血,幾乎快要流乾了,衣襟扯歪,露出懷裡黃符一角。
那是、那是——
鬼哭神泣!
看清楚了,楚悠之心底罕見的升起一絲惶恐。
他拚命想踢開她,滑稽得像隻張牙舞爪的蟹。
顏歡饜足合上雙眸。
腿上力道鬆動,楚悠之遲疑伸出手去探她的鼻息,無氣,竟是……死了。
供靈人已死,鬼哭神泣也無法維持下去,冷風簌簌,吹得符紙獵獵作響,亮起的符文逐漸黯淡,竟真的像有百鬼眾神靜默哭嚎。
最終皆歸泯於虛無。
“死了?死了好哇!這個瘋子!瘋子!”
冷汗早已浸透衣衫,楚悠之臉上帶著劫後餘生的憤恨,咬牙抽出腰間軟劍。
山間薄霧聚攏又散,晨時陽光撒在蒼蕪山上,風雪驟停。
那山上已經什麼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