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的路陡而滑,雪覆下來,茫茫一片,什麼都看不清。
蜿蜒而上的山道上,依稀可見兩個黑點相互扶持著,你拉我一把,我拉你一把,小心翼翼踩在山階上,頂住風雪趔趄前行。
風太大了,吹得他們袍角鼓脹,油布裁成的披衣險些掛不住,翻開,露出腰間掛著的繡字錦囊。
突然有一縷風伸著手去勾那錦囊,係線鬆垮,搖搖晃晃,幾欲剝落。
為首的人眼疾手快捂了一把,見線鬆了,乾脆直接拽下錦囊塞進懷裡。
抬目環視四周,見山褶樹下隱隱有鬼影攢動,卻並不敢撲過來,心有餘悸道:“好險好險,都說緊挨著蒼蕪山的這片荒山鬼魅橫行,如此一看,果然不假。好在有這辟邪錦囊在。”
“師兄,”跟在他後麵的弟子喉嚨發緊,頻頻往後看,忍不住低聲詢問:“我怎麼覺得,有人在跟著咱們?”
今日暴雪遮月,地上不反光,手中油燈也隻夠照亮周身兩寸之地。
周圍全是黑的。
師兄聽了這話,繃起臉,突然加快腳步,拽得弟子一個踉蹌。
警告聲輕而快:“彆想,彆看,護好錦囊,隻管往前走。”
前方雪地裡出現一點燈火,師兄油燈舉起往前遞了遞,模糊看得出是座破廟。
懸著的心霎時落下一半,語氣染上喜意:“今夜雪大,那廟裡點燈,應是有人過夜。我們今晚就在廟裡休整一夜,明日再上蒼蕪山。”
“阿深?”
身後人未曾應和,師兄疑惑,低低喚了一聲。
他將握著的那隻手臂往前拖,力道輕飄,竟完全不像拖著一個人。身後傳來滴答滴答的水聲,師兄側過頭,順著阿深指尖一寸寸往上看去。
指節,腕骨,臂膀……
阿深凸起的眼球死不瞑目地注視著他,身體隻被撕剩下半邊,像是狼虎之類乾的,血正沿著他的胸骨往下滴落。
碎掉的辟邪錦囊掛在衣帶上,悠悠蕩蕩,沿路都是凍住的血。
狂風稍滯。
兩道幽霧般的黑影從樹下飄出來。
這兩道黑影全身包裹在衣袍裡,隻露出一對黃眼,袍角寬大堆疊在雪地上,蓋住腳跟。其中一個抬起手,露出的虎爪上緊緊攥著阿深的腿。
師兄手一鬆,油燈咕嚕嚕朝山下滾去,他反手握住身後布包,布條滑落,長劍出鞘。
山路上廝殺正甚,遠處樹梢上遙遙立著一個人。
那是個年輕的男人。
他撐著一把破油紙傘,迎著風口,白袍薄軟,卻風吹不動,隻幾縷發絲飄搖,像沾墨狼毫隨手掃下一尾。
今夜無月,男人身上卻透著幽藍亮光,腳下樹梢僅有小指粗細,承著他這麼大一個人,連梢上的雪都沒滾落分毫。油傘邊緣擋住眉眼,他低低垂眸看了眼地上染血的道人。
少頃,遲滯的風雪又開始飄舞起來。那身影,也隱於雪色。
*
顏歡仿照阿歲的字跡給阿年發去一封信函,直言路上發生意外,催他速歸。
廟外暴雪越下越大,信函注入靈力,疊變成一隻黃鶴,扇動翅膀,晃晃悠悠飛進雪幕裡。
雪天路滑,又是夜晚,顏歡不敢莽撞上路,於是打算就在廟中休息一晚,等雪停之後,即刻趕回蒼蕪山。
她在破廟周圍重新擺了陣,正要進廟烤火,突然嗅到空氣中一陣濃重的血腥味。
那味道由遠及近,是隨著山風傳來的,也不像獸血那樣腥臊,倒像是,人的血。
有妖鬼吃人。
遠處山間濃墨翻滾,上山路上有腳步聲跌跌撞撞撲來,顏歡跑回廟裡,從隨身攜帶的包袱裡拿出符紙握在手裡,另帶上長劍纏枝,重又站到廟前守著。
這把纏枝曾是她師父的配劍,亦是如今蒼蕪山上最厲害的靈劍,劍身長約四尺,豎起時幾乎到她胸骨處。
顏歡用不了,隻能勉強提著給自己鼓勁,反倒是纏枝小心翼翼閃了一下,有些興奮。
四處黝黑,僅憑聲音不能判斷出是何物前來冒犯,天穹蒼渺,踉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濃烈的血腥氣息撲打在臉上,一個滿身是血的男人拿著劍撲倒在顏歡麵前。
那師兄——沈霖顯然沒意料到廟中竟然隻有一個女子在。
看她身體單薄,竟是連劍都拿不穩,沈霖麵色僵硬,火熱的心一點點冷沉下去。
身後傳來破風之聲,幽影形如鬼魅緊跟過來。
沈霖一狠心,將給蒼蕪山的信函並他和師弟阿深的辟邪錦囊強塞進顏歡懷裡,猛推她一把,怒吼:“跑!”
幽影就在腿後了,沈霖驟然旋身挽劍,劍氣隨著他的手腕在周身環抱出圓弧,劍風激蕩楊起氣旋,全部攻向身後兩道幽影。
推倒顏歡的指節冷而硬,顏歡馬上從雪地裡爬起來,到廟前解了馬。
塞給她東西的那人已經死了,他是透支血肉,自爆而死,死時手中仍握著劍,半把斷劍插進雪地裡,那把劍把他整個身子都支撐起來了。
幽影殺死沈霖之後,黃褐色的眼珠看向顏歡,顏歡雙腿一夾馬腹,早已奔入蒼茫大雪中。
兩道幽影靜默對視,忽然乘風飛到半空,朝著顏歡逃走的方向掠去。
“駕!駕!”
山脈靜默無言,顏歡整個人趴在馬背上,臉幾乎要陷入鬢毛裡,大雪蓋滿睫毛眉端,已經模糊了她的視線。
因為冷,顏歡的身體越來越僵硬,意識昏沉,她緊咬牙關防止雪粒灌入口中,一隻手鬆開韁繩,迅速伸進大腿內側狠狠掐了好幾下。
兩道幽影緊緊墜在顏歡馬後,卻並不急著殺她,它們的外袍如飛鼠的皮肉,在空中展開攤成薄片,像貓逗老鼠那樣忽上忽下。
馬背顛簸,風雪迷眼,顏歡從身下抽出驅妖符。
她側趴在馬背上,握緊韁繩,身體緊緊貼著馬背上那排鬃毛左側防止自己被甩下去,趁著其中一道幽影從她頭頂擦過時,顏歡將那幾道驅妖符儘數打在它胸腹上!
“嗬!”
驅妖符爆炸,被打到的幽影口中爆發出古怪的尖叫聲,身體好似一片枯葉,被風揪扯著吹遠砸進山脊。
她這舉動徹底驚怒了另一道幽影。
沾染滿血腥氣的虎爪重重拍在馬臀上,馬匹劇痛嘶鳴,抬起前腿站立,顏歡死死抓著韁繩,她的身體幾乎是垂直的。
很快,她的身體又重新砸到馬背上,馬開始橫衝直撞,顏歡也隨著它顛簸起伏,骨肉俱疼,手逐漸捉不穩了。
這時,幽影又是一爪,她坐下的馬匹終於悲鳴著倒下,馬背上的人直接被甩飛滾下山坡。
原來那是一道陡坡,草木掩護下,刀削般直上直下,顏歡直接砸進去,幽影一時半會竟然沒有發現她。
可是她的左腿骨已經摔斷了,兩道幽影不死心地盤旋在山坡上,黃褐色的眼珠緊緊盯著下麵的動靜。
顏歡不敢輕舉妄動,拖著斷腿縮在一簇灌木旁。
她現在極冷,唇色青紫,衣下皮肉青青紫紫,全是在馬上磕碰出來的淤血。雙手也不好,皮膚被草木劃破,全是血。
顏歡把手插進雪裡,鑽心的疼痛讓她皺起眉。
可這樣適應是很快的,血很快因為冷而止住,皮膚僵冷,甚至連疼痛都變輕了點。
顏歡默然垂眼,雙手繼續往下伸,就在此時碰到了,一把劍。
她試探握住劍柄。
“你弄臟我了。”
顏歡驟然一僵,緩緩抬頭。
白衣男子翩然落地,十二股油紙傘下,那雙眼濃到極致,眉睫卻極淡,仿佛浸透了這滿山雪色。
哪裡……來的人?
顏歡盯緊他。
男子抬腳,腳上木屐穿過顏歡的胳膊,他大概是想踩她,另一隻木屐蹭了蹭地上的雪,冷聲命令:“鬆開。”
顏歡指尖蜷了一下,迅速從雪裡抽出來,指腹擦過男子垂墜下來的衣擺,她的指尖竟直接穿透布料,飄忽到完全沒有感覺。
顏歡重新抬眸看他,眸色凝重些許,這家夥,竟是隻鬼。
鬼的脾氣不好,顏歡不再碰雪裡那把劍後,他徑直貼著她坐了下來,更準確一點,鬼是坐在那把雪劍上麵。
過於寬大的衣袍垂落在雪上,天寒地凍,他裡麵竟然什麼都沒有穿,隻把玩著手中傘柄,眉眼散漫,仗著鬼不能被人觸碰到,大半個身子都和顏歡重疊在一起。
鬼大抵都是不怕冷的。
顏歡不好抬眼看他,對方不動,她亦不動。
她身上有驅鬼符篆,懷中又躺著纏枝劍,這鬼不僅不怕她,竟然還能跟她緊挨著坐。顏歡心裡清楚,一般的鬼,不是這樣的。
一人一鬼相對無言,很快夜幕剝落,風雪儘散,天邊遙遙躍出一抹亮色,像收斂了仕女頭上金釵,撒下滿盤珠翠。
天光大亮,兩道幽影畏光,對著天邊長鳴一陣,不甘心地往地上望一眼,振翅朝著樹影衝去。
懷中纏枝發出微微暖意,護著顏歡沒被凍死,顏歡抬頭望向山頂,夜晚未曾注意到,對麵一壁之隔,竟然就是蒼蕪山山門了。
她旁邊的鬼見幽影走了,嫌棄趕人:“快走快走,可彆死在我這,汙了我的地兒。”
顏歡拄著纏枝勉強站起來,掏出懷中那幾道符篆看,果然,挨著這隻鬼坐了半夜,所有驅鬼捉妖的符篆全部都廢了。
一時顏歡心底有些複雜,她怎不知,蒼蕪山後山什麼時候竟藏了個這麼厲害的玩意兒?
見顏歡略有遲疑,鬼懶懶掀開眼皮,嗤笑:“怎麼不走,難不成是想收了我?得了吧你,就你那點靈力,再練一百年也不夠。”
“我自是有自知之明的。”顏歡拄著劍轉過來,衝他微微彎了彎身,謝道:“昨晚多謝先生收留。”
聽得此言,鬼把玩傘柄的動作一頓,瞪著她,嘴唇微張,似是說不出話來。
顏歡不用他應聲,道了謝,柱劍一瘸一拐往蒼蕪山山門走,她須得趕緊去接上腿,如若不然,怕是要廢。
剛走兩步,鬼又叫住她:“等等,你住在這附近?”
顏歡回看他:“先生還有何事?”
“我……”鬼道,“若你接下來有閒,不如給我燒件衣服吧,就當是留你半晚的宿錢。”
鬼起身轉了一圈:“喏,可看清楚尺寸?燒的時候,記得念全乎,就說燒給蒼蕪山後山墳塚裡的莫觀瀾。”
“記住了,我叫莫觀瀾。”